爱与生的苦恼 精彩片段:
八、谈死亡
死亡是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苏格拉底说哲学是“死亡的准备”即是为此。诚然,如果没有死亡的问题,恐怕哲学也就不成其为哲学了。
动物的生存不知有死亡,每个动物,只意识着自己的无限,直接享受种族的完全不灭。至于人类,因为具备理性,必然产生对死亡的恐惧。但一般而言,自然界中不论任何灾祸都有它的治疗法,至少有它的补偿。由于对死亡的认识所带来的反省致使人类获得形而上的见解,并由此得到一种慰藉,反观动物则无此必要,亦无此能力。所有的宗教和哲学体系,主要即为针对这种目的而发,以帮助人们培养反省的理性,作为对死亡观念的解毒剂。
各种宗教和哲学达到这种目的的程度,虽然千差万别互有不同,然而,它们的确远较其他方面更能给人平静面对死亡的力量。婆罗门教或佛教认为:一切生灭,与认识的本体无关。此即所谓“梵”。他们教导人们以“梵”观察自己。就此点而言,实比一般解释“人是从无而生”“在出生之后始而为有”的西方思想高明得多。
因而,在印度可发现安详就死和轻视死亡的人,这在欧洲人的眼中简直难以理解。因为欧洲人太早就把一些薄弱的概念灌输进人们脑中,致使永远无法接受更正确合适的概念,这实在是很危险的事。其结果,就像现在(1844年)英吉利某些社会主义的堕落者和德意志新黑格尔派学生否定一切,陷入绝对形而下的见解,高喊:“吃吧,喝吧!死后什么也享受不到了。”也许他们就是因为这点才被称为兽欲主义吧。然而,由于死亡的种种教训,却使一般人,至少使欧洲人,徘徊于死亡是“绝对性破灭”和“完全不灭”的两种对立见解间。
这两者都有错误,但我们也很难找出合乎中庸之道的见解,因此,莫若让它们自行消减,另寻更高明的见地吧。
我们先从实际的经验谈起。首先,我们不能否定下列事实:由于自然的意识,不仅使人对个人的死亡产生莫大的恐惧,即使对家族之死也十分哀恸。后者显然并非由于本身的损失,而是出于同情心,为死者遭遇大不幸而悲哀。在这种场合下,如果不流几滴眼泪,表示一些悲叹之情,就要被指责为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基于此,若复仇之心达到极点,所能加诸敌人的最大灾祸,就是把敌人置于死地。
人类的见解虽因时代场所不同而经常有所变化,唯独“自然的声音”却不拘任何角落,始终不变。从上述内容来看,自然之声显然在表示“死亡是最大的灾祸”,即死亡意味着毁灭及生存毫无价值。死亡的恐惧实际是超然独立于一切认识之上的。动物虽不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但对它仍有本能的恐惧。所有的生物都带着这种恐惧离开世界。这是动物的天性,正如它们为自我的保存,时时怀着顾虑一般,对本身的破灭也常生恐惧。
因此,当动物遭遇切身的危险时,不但对其本身,连其子女也小心翼翼地守护,不仅为了逃避痛苦,也是对死亡的恐惧。动物为何要逃窜、颤抖、隐匿?无非是动物的生存意志使它们力图延迟死亡。人类的天性也一样。死亡是威胁人类的最大灾祸,我们最大的恐惧来自于对死的忧虑,最能吸引我们关心的是他人生命陷入危险,而我们所看到的最可怕的场面则是执行死刑。
但我要特别强调,人类所表现的对生命的无限执着,并非由认识力和理智所产生;他们反而认为眷恋生存是最愚蠢不过的事,因为生命的客观价值是非常不确定的,至少它会使人怀疑存在是否比非存在更好。经验和理智必定会告诉我们,理智实胜于经验。若打开坟墓,试问那些死者还想否重返人世,相信他们必定会摇头拒绝。
从柏拉图对话录的《自辩篇》中,可以看出苏格拉底有类似见解,连笑口常开的伏尔泰也不得不说道:“生固可喜,死亦何哀。”又说:“我不知道永恒的生命在何处,但现在的生命却是最恶劣的玩笑。”
并且,人生在世,只是短短几十年,比之他不生存的无限时间,几乎可说等于零。因此,若稍加反省,为这短暂的时间而太过忧愁,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或创作一些把主题放在死亡的恐怖、使人感到惶恐悚惧的悲剧,实在是莫大的愚蠢。
人类对生命的强烈执着,是盲目而不合理的。这种强烈的执着充其量只在说明,求生意志就是我们的全部本质。对意志而言,不管生命如何痛苦、如何短暂、如何不确实,总把它当作至高无上的瑰宝;同时,也说明了意志本身原本就是盲目、没有认识力的。反之,认识力却可能暴露生命毫无价值,而反抗对生命的执着,进而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所以,通常当认识力获胜,得以泰然自若地迎接死神时,那些人就可以被我们推祟为伟大高尚的人。反之,若认识力在与盲目求生意志的对抗中败下阵来,而一心一意眷恋着生命,对死亡的逼近极力抵抗,最后终以绝望的心情迎接死亡,则我们对这样的人必表示轻蔑。但后者这类人,也只不过是表现着自我和自然根源中的本质而已。
在这里,我们不禁要提出疑问:为什么对生命有无限执着的人,尽一切方法延长寿命的人,反而被大家鄙视轻贱呢?还有,如果生命真是大慈大悲的诸神所赠予的礼物,我们应衷心感谢的话,为什么所有宗教皆认为眷恋生命与宗教有所抵触?为什么轻视生命反而被认为伟大高尚?从以上这些考察,我们可以获得以下四点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