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 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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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今早我忘记这是星期日了。我像往常一样出门上街。我带着《欧也妮·葛朗台》。当我推开公园的铁栅门时,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和我打招呼。公园里空无一人,光秃秃的。可是……怎么说呢?公园的模样与往常不同,它向我微笑,我靠在铁栅门上待了一会儿,猛然间我明白今天是星期日,它在树上,在草坪上,仿佛是淡淡的微笑。这是无法形容的,只能简单地说:“这是公园,冬天里一个星期日早晨。”
我放开铁门,返身朝房屋和市民们的街道走去,低声说:“今天是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日。在沿海的码头后面,在货车车站附近,在城市周围,都有一些空荡荡的库房和一动不动地停在暗处的机器。在所有的房屋里,男人们都在窗子后面刮胡子,他们扬起头,时而瞧瞧镜子,时而瞧瞧寒冷的天空,看看天气如何。妓院也开始接待头一批客人:乡下人和士兵。在教堂里,在烛光下,一个男人面对一群跪着的女人喝葡萄酒。在所有的郊区,在长得没有尽头的工厂围墙之间,黑色的长队伍开始移动,慢慢向市中心行进。街道以骚乱时期的姿态来迎接他们:除了绕绳街以外,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铁挡板。再过一会儿,黑色人流将静静地侵入这些佯死的街道,首先是图尔维尔的铁路工人以及他们在圣森福兰肥皂厂工作的妻子,接着是儒克斯特布维尔的小市民,接着是皮诺纺织厂的工人,接着是圣马克藏斯区所有的修理工,最后是蒂埃拉什的人,他们乘十一点钟的有轨电车来。很快,在关门上锁的商店和房屋之间将出现星期日的人潮。
一座挂钟敲了十点半,我出发了。在星期日的这个钟点,可以在布维尔见到一种难见的景象,但不能去得太晚,必须赶在大弥撒结束以前。
若泽凡—苏拉里小街是条死街,有股地窖的气味,但是和每个星期日一样,它也充满了喧闹,充满了潮汐声。我转进夏马尔议长街,沿街是三层楼房,配上白色的长百叶窗。这条公证人的街也像每个星期日一样,闹哄哄的。我来到吉耶小巷,嘈声更大,我听出来了,这是人声。接着,在左边,突然迸发出了光与声。我到了,这就是绕绳街,我只要走进同类们的队伍,就会看到体面的先生们相互脱帽致意。
六十年前,谁会想到绕绳街会有如此奇妙的变化呢,它今天被布维尔的居民称作小普拉多大道☾1☽。我见过一张一八四七年的地图,上面根本没有这条街。那时它大概是一条又黑又臭的小巷,排水沟里流着砖片、鱼头和鱼内脏。但是,一八七三年年底,国民议会宣布,为了公益事业,在蒙马特尔山丘建立一座教堂☾2☽。此外不久,布维尔市长夫人见到了显圣,她的主保圣人圣塞西尔对她进行指责。让精英贵人们每星期日踩一脚泥去圣勒内教堂或圣克洛迪安教堂和小店主们一同做弥撒,是可http://www•99lib•net忍孰不可忍?国民议会不是已经做出榜样了吗?靠上天保佑,布维尔的经济状况属于上乘,难道不该修建一座教堂向上帝谢恩吗?
这些幻象被接受了。市议会召开了一次历史性会议,主教同意募捐。剩下的是选址问题。商人和船主的古老家族主张将教堂盖在他们居住的绿丘,“让圣塞西尔俯视布维尔,就像耶稣圣心教堂俯视巴黎一样”。然而,人数不多却腰缠万贯的海滨大街的新贵们却不以为然。他们不在乎出多少钱,但教堂必须建在马里尼昂广场。他们出钱盖教堂是为了使用。他们很高兴能向称他们为暴发户的傲慢的市民们施展一下威风。主教想出了一个折中办法,于是教堂被建在绿丘和海滨大街的中途点。这座庞大的教堂于一八八七年建成,耗资一千四百万法郎以上。
绕绳街虽然很宽,但十分肮脏,名声不好,不得不全部重新翻修,居民们一律被迫迁到圣塞西尔广场后面,于是小普拉多大道就成了——特别是星期日上午——名人雅士的聚集处。他们所到之处,豪华商店一个接着一个开张,就连复活节星期一、圣诞节通宵、星期日上午也开门营业。于连熟肉店的热肉糜远近闻名,旁边的福隆糕点店陈列着它的名产,精致的圆锥形黄油小点心呈淡紫色,上面插着一朵糖做的蝴蝶花。迪帕蒂书店的橱窗里有普隆出版社的新书,几本技术书籍,例如船舶的理论、船帆的论著,还有一大本带插图的布维尔历史,以及陈设得十分雅致的精装本:蓝皮面的《柯尔希斯马克》☾3☽,淡黄皮面上烫有大红花的《我儿子们的书》,它是保尔·杜梅尔☾4☽的作品。在“高级时装、巴黎款式”的吉斯兰商店两旁,有皮埃儒瓦花店和帕甘古董店。在一座崭新的黄色大楼的二楼是雇有四位指甲修剪师的居斯塔夫美发店。
两年前,在双磨坊巷和绕绳街的http://www.99lib.net交接处曾经有过一家不知趣的小店,它贴出的广告是“滴必灵”牌杀虫药。这家店是在圣塞西尔广场上还有人叫卖鳕鱼的时代发迹的,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小店的橱窗很少被擦洗,你得费劲地透过灰尘和水汽往里瞧,才能看见一大群穿着火红紧身上衣的小蜡人,代表形形色色的老鼠。它们拄着拐杖,从一条多层甲板的大船上下来,刚登陆就被一位农妇挡住。这位穿着花哨,但面色发青、浑身污垢的农妇朝他们喷洒“滴必灵”药,将它们赶跑。我很喜欢这家小店,它有一种玩世不恭、顽冥不化的神气。它离那座法国最昂贵的教堂不过两步远,它在那里傲慢地提醒人们蚤虱和污垢的权利。
这位老草药商去年死了,她的侄子盘卖了小店。几堵墙一拆,便有了现在的小会议厅——“雅厅”。亨利·波尔多☾5☽去年还来这里做过一次有关登山运动的谈话。
走在绕绳街上,不能匆忙,因为一家一家的人都在缓缓而行。有时,一家人走进福隆糕点店或皮埃儒瓦花店,于是你便可以向前挪一个位置。可是,有时两家人相遇,一家人属于正向的人流,一家人属于逆向的人流,他们相互紧紧握手,你只好站住,原地踏步。我小步前行。我比正反方向的人流高出整整一头,我看见许多帽子,帽子的海洋。大多数帽子都是黑色的硬帽。有时一顶帽子被一只手臂举起,微微发亮的脑勺露了出来,然后,几秒钟后,帽子又沉沉地落下来。绕绳街十六号是于尔班帽店,它专做军帽,门前挂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总主教红帽做招牌,金色的流苏从离地两米的高处垂下。
我站住了,因为在流苏的正下方聚集了一群人。我旁边的那人晃着胳膊,心安理得地等着。这是一个小老头,像瓷人一样苍白易碎,我估计他是商会会长科菲埃。据说他令人生畏,因为他总不说话。他住在绿丘顶上一座大砖房里,窗户总是敞开着。好了,那群人散开,我们向前走了。另一群人又聚在一起,好在不占许多地方;他们刚一聚拢,就朝吉斯兰商店靠过去。人流甚至没有停下,只是稍稍向外弯一弯。我们从六个人面前走过,他们相互握着手说:“您好,先生”;“您好,亲爱的先生,您好吗?快戴上帽子,先生,您会着凉的”;“谢谢,夫人,今天可不暖和”;“亲爱的,我给你介绍勒弗朗索瓦大夫”;“大夫,很高兴认识您,我丈夫常常讲起给他治好病的勒弗朗索瓦大夫,不过您快戴上帽子,大夫,您会得病的,不过大夫好得快”;“唉,夫人,大夫是最缺人护理的”;“大夫是出色的音乐家”;“哎呀,大夫,这我可不知道,您拉小提琴?大夫真是多才多艺”。
我身边那个小老头肯定是科菲埃。那群人中有一个女人,棕发女人,她一面朝大夫微笑,一面死死盯住小老头,仿佛在想:“这不是商会会长科菲埃吗?他真叫人害怕,冷冰冰的。”但是科菲埃不屑一顾,这些是海滨大街上的人,不是上流社会的人。自从我在这条街上看到人们在星期日相互脱帽致意以来,我也学会了区分海滨大街和绿丘的住户。崭新的大衣、软毡帽、雪白耀眼的衬衫,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毫无疑问,这准是海滨大街的人。至于绿丘的人,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相、消沉相。他们的肩膀窄窄的,憔悴的脸上露出傲慢不逊的神气。这位牵着一个孩子的胖先生,我敢打赌,他准是绿丘人,因为他脸色铁灰,领带细得像根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