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简史 精彩片段:
第四部分 真相
第十八章 未来不是科幻小说:无法逃离的母体
人类之所以能够控制世界,是因为合作的能力高于任何其他动物,而之所以有那么强的合作能力,是因为他们能够相信虚构的故事。这样说来,诗人、画家和剧作家的重要性绝对不在士兵和工程师之下。人之所以会去参战、建造大教堂,是因为他们相信上帝;之所以相信上帝,是因为读过关于上帝的诗,看过关于上帝的画像,而关于上帝的戏剧令他们深深着迷。同样,我们现在对于“资本主义”这个现代神话的信仰,也是由好莱坞和流行产业的艺术创作在支撑。我们相信买更多东西就会更开心,是因为在电视上亲眼见过资本主义的天堂。
21世纪初,最重要的艺术流派或许就是科幻小说。真会去读关于机器学习或基因工程最新文章的人寥寥无几,但很多人会去看《黑客帝国》(The Matrix)、《她》(Her)之类的电影,以及《西部世界》(Westworld)、《黑镜》(Black Mirror)之类的电视剧。正是这些电影和电视剧,塑造了人们对于现今科技、社会和经济发展的认识。这也意味着,科幻小说在描述科学现实的时候必须更负责,否则就可能让人产生错误的想法,或是把注意力浪费在错误的问题上。
前面章节中提到过,现代科幻小说最糟糕的问题,或许就在于混淆了“智能”(intelligence)和“意识”(consciousness)的概念。因此,这些小说常常过度担心机器人与人类之间可能开战,但事实上我们真正该担心的,是有一小群超人类精英凭借算法带来的力量,与大量底层的手无权力的智人之间发生冲突。真要思考人工智能的未来,比较值得参考的仍然是卡尔·马克思的理论,而不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电影。
事实上,许多关于人工智能的电影实在与科学现实过于脱节,让人觉得它们只是借人工智能之名,谈的却完全是别的议题。2015年的电影《机械姬》(Ex Machina),表面上讲的是一位人工智能专家爱上一个女性机器人,却遭到她的欺瞒和玩弄的故事。但事实上,这部电影描绘的并不是人类对于智能机器人的恐惧,而是男性对于聪明女性的恐惧,特别是害怕女性解放可能造成女性统治的结果。任何讲人工智能的电影只要把人工智能设定为女性,把科学家设定为男性,这部电影真正讨论的就很可能是女权主义,而非对智能机器人的控制论(cybernetics)。到底为什么要让人工智能具有性别自认?性别是有机多细胞生物的特征,这对于非有机的受控体来说,有什么意义?
活在盒子里
科幻小说探索另一个主题(用科技操纵和控制人类所带来的危险)的时候,见解远远更为深入。在《黑客帝国》刻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人都被监禁在网络空间,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由一个主算法控制。《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则是专讲一个人的故事,楚门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了某个电视真人秀里的主角,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包括母亲、妻子和最要好的朋友)都是演员;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有精心设计的脚本;他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被隐蔽的摄影机记录下来,热情观看的粉丝人数多达数百万。
然而,这两部电影虽然概念精妙,最后都还是缩了手,没让剧情设定发挥到极致。《黑客帝国》就仍然认为困在母体(Matrix)里的人还有真正的自我,能够不受任何科技操纵,而且在母体之外还有个真正的现实,只要主角足够努力,就能抵达。这样看来,母体只是个人造的障碍,它隔开了内在的真实自我与外在的真实世界。于是,经历过许多考验和磨难之后,两位主角(《黑客帝国》里的尼奥、《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都成功超越并逃离了整个操纵网络,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抵达了真正的应许之地。
奇怪的是,最后这个真正的应许之地,在很多层面上看还是和造出来的母体没什么不同。楚门最后离开摄影棚之后,一心想与大学时代曾经心仪但被导演安排离开节目的对象再相聚。但如果楚门这种浪漫幻想真的实现了,他的生活完全就会是《楚门的世界》卖给全球数百万观众的那个好莱坞美梦,再加上在斐济的假期。楚门走到现实世界后,到底会找到怎样不同的生活,这部电影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提示。
同样,在尼奥吞下著名的红色药丸并逃出母体的时候,也发现外面的世界与里面的没有什么不同。里外都有各种暴力冲突,人类也同样受到恐惧、欲望、爱和嫉妒的驱动。这部电影的结局最好是这样:有人告诉尼奥,他所处的现实只是个更大的母体,如果真想再逃到“真实的世界”,必须再挑一次蓝色药丸或红色药丸。
从目前的技术和科学革命来看,我们该担心的不是算法和电视镜头控制了真实的个人和真正的现实,而是“真实”本身也是虚幻。人类害怕被困在盒子里,但没意识到自己早就被困在一个盒子里了(这个盒子就是人类的大脑),而且盒子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盒子,也就是充满各种虚构故事的人类社会。你逃离母体,来到了一个更大的母体。你想找出这个世界用哪些方式操纵你,最后也会发现自己的核心身份只是神经网络形成的复杂幻象。
人类担心,如果被困在某个盒子里,就可能错过世界上各处奇迹美景。如果尼奥继续困在母体里、楚门继续困在摄影棚里,就永远不会去到斐济、巴黎或马丘比丘。事实上,你在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只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和你自己的头脑中。不管是逃出母体或是前往斐济,并没有任何区别。在你心里,并没有一个铁盒子上写着巨大的红字警告你“到斐济才能打开”!等你终于到了南太平洋,打开盒子,释放出只有在斐济才能拥有的各种感受。万一这辈子没能去斐济,就会永远错过这些特殊的感受。没有这种事!不管你在斐济有什么感受,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也都能感受得到,就算在母体里也不例外。
或许,我们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计算机模拟程序里,就像是《黑客帝国》中的母体。这样一来,我们所有关于国家、宗教和意识形态的故事都会被推翻,但我们的心理体验仍然是真实的。如果有一天事实证明,人类历史不过就是来自某个锆石行星的老鼠科学家在超级计算机上的精心模拟,那对经典学者与宗教领袖来说可真是颜面无光。但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这些老鼠科学家给我们解释一下,为何要有亚美尼亚种族大屠杀,为何会出现奥斯威辛集中营。这种模拟怎么会得到锆石大学伦理审查委员会的许可?即使毒气室只是硅芯片里的电子信号,所有人感受到的疼痛、恐惧和绝望并不会有分毫的减轻。
疼痛就是疼痛,恐惧就是恐惧,爱就是爱,就算在母体里也不例外。无论你感受到的恐惧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原子集合还是计算机操纵的电子信号,都无关紧要。那份恐惧就是真实的。所以,如果想要探究你心智的真实,母体内或外并不会有任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