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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_第十二章 环球剧场

安东尼·伯吉斯
总共22章(已完结

莎士比亚 精彩片段:

第十二章 环球剧场

在斯宾塞笔下的《仙后》☾1☽时代,英国的宫廷曾经像一座供人崇拜的玫瑰香闺,闺中英俊洒脱的豪侠之士鳞集,他们一个个匍匐在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脚下。伊丽莎白一世尽管年事已高,却始终保持着神秘莫测的女神形象。然而如今这位绝代佳人——上帝保佑——正变得一文不值,至少在年轻贵族眼中已是如此。她依然在施展她那女性的艺术——朝三暮四、变化莫测、狐疑不决、喜怒无常、恩威兼施——但是这样做非但不再能够销魂夺魄,反而令人心烦意乱。她毕竟是个老妪,瘦削的长脸,参差不齐的黄牙,红色的发套下掩盖着灰白、稀疏的头发。诚然,她思想敏捷不减当年,即席以拉丁文怒斥一个侮慢的外国使臣,一时传为佳话。她运用法文和意大利文巧妙熟练,宛如训练有素的译员。她依然是一代奇才,胜过英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君主。论起君王气概与尊贵的风度,没有哪位欧洲国君堪与她媲美。但是,她已不再能够赢得本国以埃塞克斯为首的年轻人的忠心。秉公而论,埃塞克斯即便没有理由胸怀二心,也是有理由心怀不满的。

英国人在加地斯打了胜仗之后,西班牙国王尽管财源枯竭,还是重建了一支无敌舰队。女王认为,要挫败他进犯英国的计划,最好是双管齐下:攻打西班牙的费罗尔港,同时伏击它停泊在亚速尔群岛满载西印度群岛金银财宝的船队。加地斯战役的英雄埃塞克斯执意要求由他一人统帅这两次行动,并且如愿以偿。远征军几经迁延终于出航之后,埃塞克斯与海军少将罗利之间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不和。个人的恩怨使埃塞克斯丧失了判断力,酿成指挥上的严重失算,以致驻守在费罗尔的西班牙舰队得以离港驶向英国,幸亏途中风暴迭起,才阻止了它袭击法尔茅斯☾2☽。他也未能截住运载财宝的西班牙商船。回到国内,埃塞克斯的名声不佳,而女王偏偏触他的痛处,册封海军大臣霍华德为诺丁汉伯爵——这是地位更高的头衔——并且在嘉奖诏书中将他并列为加地斯的共同征服者。女王这样做虽然有其理由,却有失审慎,因为视埃塞克斯为那次远征的唯一英雄的烈性青年太多了。埃塞克斯愤然拒绝进宫,终日悒悒不欢,郁闷成疾。

随着西班牙的威胁逐渐消失,平息爱尔兰的反叛日益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伊丽莎白召集了一次会议,以便决定爱尔兰总督的人选。出席会议的只有埃塞克斯、诺丁汉、小塞西尔和一名掌玺官。女王希望将这个职位授予威廉·诺利斯爵士,但是埃塞克斯却主张任命乔治·凯鲁爵士,想乘机把自己的这个敌手赶出宫廷。女王否决了他的提议,他便逐渐怒形于色,干脆扭头不理女王。女王打了他一记耳光,让他滚出议事室上吊去。他本相毕露,站起身就要拔剑,只是让诺丁汉制止了。埃塞克斯指天发誓,说他绝不会容忍这种侮辱,随即忿然离去。

朝廷分裂为各种派系,像一窝任意狂吠的狗,乱作一团。全国在受到无敌舰队威胁时那种团结一致、同仇敌忾的精神,顿时化为一股冷嘲热讽、怨天尤人的情绪。南安普顿的监护人伯利勋爵之死,预示着治国之才拥有高贵风度的那个时代已结束,以新一代治国志士自诩的正是像埃塞克斯那样的人。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之死——死时全身溃烂,连御医见了都不免作呕——又标志着英国人视为荣耀的一段斗争历史的结束。法王亨利四世已屈从于天主教,说巴黎应该望弥撒。至此,英国已经既无真正的盟友又无真正的敌人。于是她便从与西班牙大帆船搏斗,转向在一个到处是沼泽的岛屿上镇压一群满身臭气的村夫。

戏剧的调子变了。人不再是马洛笔下那种有毛病的庞然大物,而是变成了一个可怜虫;他做的蠢事一定要受到申斥,这是为了他好。戏院里的新格调应该是讽刺剧。新戏剧家所关心的是眼前的生活,不是已经死亡的罗马或远方的维洛那。莎士比亚的天才尽管得到承认,他在有些人的眼中似乎已经属于前一个时代。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的。假若他、伯比奇、肯普和宫内大臣剧团的其他成员曾经偷偷潜入河岸边的玫瑰剧场去看海军大臣剧团在做什么,那么他们会发现乔治·查普曼在诸如《趣日的欢乐》(A Humourous Day's Mirth)的喜剧中表演伦敦的时尚而博得观众的喝彩;他的人物有老夫少妻中好吃醋的阔老头儿,宫廷中机智风趣的男子,多愁善感、郁郁寡欢的人。当时,humour☾3☽一词正变得时髦起来。它不是直接指喜剧,而是与讽刺作家津津乐道的所谓“体液决定脾性”的机械心理学有关。其实它是老掉牙的东西,一些所谓最新潮流往往就是老掉牙的东西。莎士比亚并不相信机械心理学,他是非常现代的,现代到那些追逐时风的人们也不能理解其现代之处。

体液决定脾性的说法来源于古老的科学。它认为如果世间一切物质是由不同比例的空气、土、火和水四大元素混合而成,那么人的思想,确切说是气质,就是由各种比例的原液组成;这些原液一经进入人体,便决定人的性格。原液或体液有四种,即血液、黏液、胆液或称黄胆液,以及忧郁液或称黑胆液,与四大元素对应。一个人的体内血液多,他就是乐观开朗的多血质性格;黏液多,就是冷漠迟钝的黏液质性格;易怒的黄胆液质性格是黄胆液过盛;抑郁的黑胆液质性格是黑胆液过盛。不过,体液调配得巧妙还可以产生其他类型的气质。正常人的体内各种原液是完全保持平衡的。但是新喜剧作家需要的是不正常的人,是脾气暴躁的黄胆液质士兵和头带黑帽的忧郁症患者。哈姆莱特对众伶人讲话时提到的那个“humourous”的人,并不是指滑稽有趣的角色,而是戏剧舞台的某种产物,是按那种假科学的原理炮制出来的,不是按威尔的方法对实际存在的人进行观察之后才创造的。

性格剧的泰斗当推本·琼生。他比莎士比亚年轻八岁,并将在埃塞克斯进行所谓海岛之行的1597年充分显示出自己的活力。琼生自称出身贵族,却从未说过自己有什么家徽。莎士比亚想跻身贵族,主要是琼生出来嘲笑他,虽然这种嘲笑也是出于善意。琼生授予自己剧中一个人物一幅家徽,图案是一只猪头,格言是“不无芥末”。他说他父亲在玛丽女王☾4☽统治期间丧失了全部土地,然后入教会任职,又在儿子出生前一个月溘然长逝。他的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泥瓦匠,琼生自己虽然由别人帮补上过威斯敏斯特公学,还是被迫入了继父的行业学艺。他讨厌泥瓦匠的活计,于是便去低地国家打仗,自称曾在两军的营垒前按古典的方式杀了一个敌人,并且取得其财产作为合法的战利品。后来他进入戏剧界,随一些三流剧团去各地巡回演出,《西班牙悲剧》中的希埃洛尼莫是他演过的最主要的角色。不过如今他寓居伦敦,在天鹅剧场为彭勃洛克剧团编戏。

琼生在1597年编的一出戏叫《狗岛》,是一部有关时势的讽刺剧,诗人纳什也参与写了两三幕,此人也写政论小册子,是已故格林的朋友。它是一部奇巧的喜剧,轻慢无礼,有股聪明劲儿,但是在那些人心浮动的日子里,如此辛辣地针砭当地时弊却是不明智的。枢密院说这是诽谤和煽动。市长进一步把所有的戏一概斥之为伤风败俗,淫乱猥亵,说剧作者佯装以现代手法鞭挞罪恶,实则意在向观众进行灌输。他要求枢密院查封一切剧院,而枢密院则比这小小的建议走得更远,下令将泰晤士河两岸的戏院全部拆毁。这项命令确实令人生畏,它意味着全部清除伊丽莎白朝的戏剧。演员们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职业竟然就此告终,他们把一腔激愤发泄到那个该死的泥瓦匠身上。

那该死的泥瓦匠(他把他那摞砖一块块地轧在每个人的脚趾上),连同彭勃洛克剧团的另两名成员加布里埃尔·斯宾塞和罗伯特·沙阿一起,被关入马歇尔希监狱。当局也在搜捕纳什,但是他逃到了雅茅斯☾5☽,住在那里吃鲱鱼,并且在《纳什的斋食》中写到鲱鱼;《纳什的斋食》是一部乔伊斯式的作品(“法兰西有圣丹尼,西班牙有圣詹姆斯,爱尔兰有圣帕特里克,英格兰有圣乔治作守护神,而雅茅斯则有红鲱鱼”)。琼生并不愚蠢,他在身陷囹圄之前加入了海军大臣剧团,从亨斯洛手中预支了四镑钱,足以使他在狱中过舒适的生活——当然是指到用完为止。各剧团无所事事地度过了整个夏季,他们不敢想象秋冬雨季的前景。我们可以断定,莎士比亚在这个时候回到了斯特拉福。他买下克洛普顿的一所旧宅,即“新宅”,终于使自己在幸晋为乡绅之后又添新喜。不过,此情此景的悲剧将再次向他袭来:他有一幅家徽和斯特拉福最好的住宅,却没有儿子可以继承他这份荣誉。

天底下的事难得真像看上去那样糟糕。枢密院对于戏院的破坏性和煽动性影响的怒火逐渐平息。关于拆除戏院的命令,即便有人曾经认真对待,至少在秋季来临之前肯定没有付诸实施,因为1597年10月初各剧场又都响起开场锣鼓了。国会要开会,整座城市挤满了人,一个演出旺季即将来临。10月8日,琼生与同剧团的另两名演员从马歇尔希监狱获释。10月11日,他们在玫瑰剧场与海军大臣剧团在一起。

倘若伯比奇曾经请求莎士比亚试写那种新奇的喜剧,写写辛辣的讽刺和各种气质型人物,那么自从《狗岛》事件之后,他可能不再提这件事了。在莎士比亚与伯比奇看来,不去反映当前社会风气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反映了就有被指控为进行煽动的危险;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威胁着威尔的却是一部对当局无害的历史悲剧。他写《理查二世》,是因为要写一部关于玫瑰战争的史诗,就必然以此为开端。如今,虽说废黜国君那一幕已被删节,他这部剧本还是让安德鲁·怀斯拿去出版了。人们读这部作品并不是为了欣赏作者的文采,而是因为他们在波林勃洛克☾6☽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埃塞克斯的影子。这位愤懑的伯爵周围那些性急的追随者,正在今昔两个历史时期中寻找相似的事件,而莎士比亚的剧本就是他们的教科书。至于那位替他们说话的剧作家,他襟怀坦荡,漠然注视着别人硬把自己的作品纳入宣传领域,一心想着此时此刻正可继续再现那一段伟大历史,并从霍林斯赫德的《编年史》中寻找关于亨利四世的材料。

可是,宫内大臣剧团在演出场地上遇到了麻烦。“剧场”戏院的地契即将到期,而地皮的主人贾尔斯·阿莱恩却并不急于续订租约。演员们似乎必须另寻露天剧场,但也在考虑有否可能找到一个室内剧场。詹姆斯·伯比奇是在1597年2月去世的,他生前曾认为戏剧的前途或许主要不在于争取平民观众,而在于争取有教养的绅士,因为平民缺乏欣赏能力,只会嚼香肠、大蒜,任意嘘叫、吐痰,绅士们却能够欣赏名言妙语、优美的诗句和精到的掌故。李利曾经开设一家私人戏院叫“黑僧”,经营得很不错,一些小男孩儿在那里演过几出优雅的小戏,深受上流社会的喜爱。剧场的房子包括一个演出厅和几间作为公寓出租的房间。李利与房东发生了纠纷,人家把大厅转租给一个意大利击剑教师。现在击剑活动停止了,伯比奇便花了一大笔钱买下那大厅,把它改成适合宫内大臣剧团演出的戏院。但是,公寓中的有钱住户要求枢密院禁止剧团在他们旁边演戏,这是枢密院求之不得的。眼下,即1597年10月,宫内大臣剧团感到前途未卜,这是不难理解的。诚然,自詹姆斯·伯比奇去世后,贾尔斯·阿莱恩在续租“剧场”戏院那块地皮的问题上口气确实有所松动。可能是由于詹姆斯·伯比奇的儿子理查作为领衔演员的说服力,贾尔斯·阿莱恩开始松口,大家依稀地感到还有一线希望,只是无论怎样都无法诱使他立下什么字据,连理查和他的兄弟卡斯伯特主动效劳起草的一份新契约,他也不愿意在上面签字。这时,宫内大臣剧团因为失去了留在这块地皮上的合法权利,便搬出了“剧场”。所幸的是詹姆斯·伯比奇和约翰·布雷恩约在十年前买下了邻近的帷幕剧场,只是谁都不愿意认为它可以代替原来的基地,因为那座建筑物年久失修,缺乏舒适宜人的环境。

这部历史剧上下篇的背景都是战争,是内战。其中有个桀骜不驯的人物哈里·潘西酷似埃塞克斯,并且也像他一样喜欢谈论自己的荣誉。不过,在剧中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是福斯塔夫的声音,而福斯塔夫对荣誉毫无兴趣:“荣誉又是什么?一阵空气。好聪明的算计!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觉到荣誉没有?没有。他听见荣誉没有?没有。那么荣誉是不能感觉的吗?嗯,对于死人是不能感觉的。可是它不会和活着的人生存在一起吗?不。为什么?讥笑和毁谤不会容许它的存在。这样说来,我不要什么荣誉;荣誉不过是一块铭旌,我的自问自答,也就这样结束了。”福斯塔夫至少不是一个伪君子。要是打仗,他一定会尽可能发战争财的。在埃塞克斯最近两次远征期间,葛罗斯特郡曾经发生强行征兵的事情,福斯塔夫和夏禄法官在教区挖掘兵源也发生在葛罗斯特郡。福斯塔夫要了霉老儿和小公牛二人三镑钱之后才放他们走。在现实生活中,葛罗斯特的长官要贪婪得多,通常的要价是每条腿五镑,不然是不会让你躲过兵役的。

福斯塔夫何以成为所有文学作品中最可爱的人物之一,这在那些以为可爱即美德的人看来永远是个谜。但是,在另一些人看来,这并无任何神秘之处,因为他们知道战争、官方宣传、怪诞的清教主义、辛苦的工作、迂腐、利甲人的信条☾7☽均无德行可言;他们反而珍爱着堕落的人性,喜欢它耍无赖,有机智。福斯塔夫精神是文明的伟大支柱。国家太强盛、人们过分为自己的灵魂操心的时候,这种精神也就消失了。我们说到莎士比亚精神,有时主要是指福斯塔夫精神。在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中,温斯顿·史密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呼唤莎士比亚的名字。他在无意识中并不是在召唤一个雄辩的爱国者莎士比亚,或召唤一个极力主张在他那个超级国家中遵守秩序、服从命令的人;他是在把民间的精神,把巧妙、鄙夷地嘲讽政治口号的人,把那咂嘴吐舌的老西勒诺斯☾8☽,化为莎士比亚-福斯塔夫。福斯塔夫精神在当今世界已微乎其微,所剩者也将随着国家权力的扩大而被肃清。我们是以强烈的思旧之情怀念福斯塔夫的。

作品简介:

很多作家站在万神殿外准备进殿。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昂首走入了万神殿。

这个人就是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就是我们自己,是忍受煎熬的凡人俗士,为不大不小的抱负激励,关心钱财,受欲念之害,太平庸了。他的背像个驼峰,驮着一种神奇而又未知何故显得不相干的天才……我们都是威尔。莎士比亚是我们众多救赎者中一位救赎者的名字。 ” ——安东尼·伯吉斯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诗人、剧作家、演员,西方经典的中心。歌德说: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他。博尔赫斯说:上帝梦见了世界,就像莎士比亚梦见了他的戏剧。他创造了近千年来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品,被认为是“俗世的圣经”,关于他的生平我们却所知甚微:作品之外,莎士比亚本人的形象始终模糊。

莎士比亚匪夷所思的创造力源自何处?他是“专门注意人家不留心的零碎东西的小偷”,还是化平庸为灿烂的魔法师?一个乡村青年如何汲取大千世界的养料,短短数年上升为大众剧坛的明星?他驾驭本国语言的盖世才华,对于人类心灵的深刻了解,如何一步步大放异彩?

在无数为莎士比亚画像的尝试中,英国著名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的莎氏传独具匠心。伯吉斯怀着思乡之情,追慕一个喧嚣变革的文艺复兴时代,追踪莎士比亚成就文学之路的迂回小径。在他笔下,这位天才的肖像最终与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形象重合:世界是一座剧场,莎士比亚是我们其中一位救赎者的名字。

作者:安东尼·伯吉斯

翻译:刘国云

标签:安东尼·伯吉斯莎士比亚传记英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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