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温柔 精彩片段:
第三节 婚姻综合症
人似乎不可能永远处于恋爱之中。恋爱给人以无法言喻的幸福,但恋爱自然而然会结出同样是难以言喻的结果。
对于一般人,婚姻是恋爱的自然结果。但是对于卡夫卡,它意味着难言的综合症。婚姻令卡夫卡不安。不安是卡夫卡的本色,然而此时此刻它却有着十分具体的涵义。
正像克尔恺郭尔所说,恋爱属于"美学"的范畴,而婚姻属于"伦理"的范畴。恋爱更多地意味着美好,而婚姻则更多地意味着承诺。卡夫卡不愿承诺,他是"美学"的人。卡夫卡无力承诺。他对伦理-人际关系有着几乎与生俱来的敌意和恐惧。更何况,他又真是个艺术家,艺术创作是他的生命,他担心这生命会在一场婚姻中惨遭阉割甚至彻底毁灭。
然而卡夫卡又渴望。毕竟,婚姻是恋爱的延续;而且,婚姻也许能帮助他走出几十年如一日无比可怕的孤独;最后,婚姻代表着他内心深处一种理想的境界,婚姻可以实现他的移情:"毋庸置疑,结婚是最明显的自我解放和自立的保证。一结婚,我就会有一个家庭,在我看来,这可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而且,这也正是您[父亲]所已经达到的最高峰。这样,我就会与您平起平坐,所有的耻辱与凌虐,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统统只不过是往事一桩罢了。"的确,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结婚问题在他身上引发了无比复杂和激烈的内在冲突,以及相应的分裂的行为。
我们无法、也没有必要一一例举卡夫卡在婚姻问题上的迟疑不决、揣揣不安、三心二意和左右彷徨,几则日记足以表明他内在冲突和行为分裂的程度。1913年7月21日:"不要绝望,即便对于你不绝望这一事实,也不要绝望。当一切似乎就要完结,新的力量便会应运而来,而正是这一点意味着,你还活着;如果它们不来,那么一切就此完结,一了百了。……总结了所有赞成和反对我自己结婚的论点:
1.无力独自承受生活,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生活的能力,……但我无力独自承受:我自己生活中猝然的风雨,我自己人格的需要,时间和衰老的打击,朦胧的写作冲动,失眠,濒临疯狂的状态——我无力独自承受这一切。我自然会加上"或许"一词。与F.[菲莉斯]的结合会给我的生存更多的力量,使之坚持下去。
2.一切事情直令我踌躇不已。幽默小报上那些笑话;我头脑中关于福楼拜和格里尔帕策的回忆;父母床上为过夜而准备的睡衣;马克斯[布洛德]的婚姻。昨天妹妹说:所有结了婚的人(就我们所知)都很幸福,这事儿我真不明白!这话也让我踌躇,我又害怕起来。
3.我必须在很大程度上单独生活,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是单独生活的结果。
4.我讨厌与文学无关的一切事情,交谈(即便与文学有关)令我厌烦,串门拜访令我厌烦,亲戚的苦乐令我厌烦得要死。交谈使我的一切思考失去重要性和严肃性,使它们不再真实。
5.对结合的恐惧,对失落于对方的恐惧。以后,我再不能单独生活了。
6.在妹妹们面前的我和与他人相处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在过去尤其如此。无所畏惧,坦率直爽,强大有力,让人惊讶,富于感情,——此外只有在我写作时才是这样。要是通过我妻子能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现为这样一个人,那该多好!然而,那是否要以放弃写作为代价?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7.如果单独生活,有朝一日我真有可能摆脱我的职业[而专事写作]。要是结了婚,那绝无可能。"8月13日:"也许一切都完了,我昨天的信也许是最后一封了。这肯定会是最好的结果。……一年来我们哭泣,我们折磨自己,已经够了。"8月14日:"发生了相反的事情。收到了三封信。最后一封信我无法抵御。我尽我的能力爱着她,然而,在恐惧和自责中,爱被窒息了,被埋葬了。"是什么东西令他如此恐惧和自责呢?在同一天的日记中,他谈到了所谓"结合恐惧"中一种重要的含义:"对于两情相依的幸福,性交是一种惩罚。要让我有可能承受婚姻,那只能尽可能过禁欲生活,比单身汉还要禁欲。可是她呢?"8月15日:"在床上痛苦转侧直到凌晨。看到了唯一的出路,那就是跳出窗外……"在这种心情中,他与关心他婚事的母亲发生了口角。他认为关心他婚事的舅舅全然不理解他,全然是一个陌生人。母亲伤心地反问他:"那么谁也不理解你,我想我对于你也是陌生人,你父亲也是。我们都不是为你好。"卡夫卡回答:"当然,你们对于我全是陌生人,我们不过只有血缘关系,而这血缘关系绝不说明什么问题。"虽然他承认母亲并非不为他好,但他似乎真想要"六亲不认"了:"我将心如古井,与所有的人隔绝。与所有的人为敌,不同任何人讲话。"
然而,就在这同一天,他却向菲莉斯父亲寄去了一封信,正式提出向菲莉斯求婚。并急切地等待着回答。就在卡夫卡翘盼柏林回信的时候,在发出求婚信的第六天,他与一位心仪久之的文化人格发生了一次重要的遭遇,这位文化人格就是被历史埋没了半个多世纪,而在当时正被人们重新发现的天才思想家克尔恺郭尔。今天我得到了克尔恺郭尔的《法官之书》。正如我过去的揣测,除基本的差异外,他与我的情况极为相似。至少,他和我站在同一边。他像朋友一样,为我作了证明。1913年8月21日日记。
的确,克尔恺郭尔与卡夫卡之间存在着基本的差异,在"美学"、"伦理"和"信仰"三种人生境界中,前者朝向彼岸,通过"绝望的一跃"成为"信仰骑士",后者则倾向于此岸"污秽"中一种"美学"的人生。然而,这一基本的差异却并未掩盖两者之间高度的相似,那就是,他们都剧烈地恐惧和反抗"伦理"的人生,尤其恐惧和反抗婚姻的伦理,而对作为其象征的婚礼仪式或订婚仪式,更是恐惧和反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都试图冲决或逃避那无所不在的伦理-人际关系,都是反伦理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