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精彩片段:
告别校园
1971年3月下旬,8341军宣队政委张随之通知我到外交部报到。这件事是意料之中的,我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因为我的教改任务尚未完成。
我离开外国语学院是毛主席的决定,任何人也无法违抗。这个决定还是要追溯到1970年6月14日那次毛主席的召见。我在《忆主席》这篇文章中讲到,在毛主席同我谈完教改之后,他突然转换话题对我说:“教学改革就这样办,你去告诉杨德中同志和周总理,具体事由你们去办。我还有一个建议和你商量,你搞完外语教改之后就不要呆在学校了。中国需要女外交家,我看你可以。你这位女同志蛮不简单,能说还能写。你还很有点勇气,你给我的信我都看了,写得不错,有说服力。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女同志去搞外交。所以搞完教改你就去外交部报到。你要是同意,我告诉外交部。”我在文中还写到我当时的感受:我听了主席的建议后愣在沙发里了!我那时心里唯一的奢望就是等这场“革命”结束之后回到我的讲台上去,外交这个大舞台从未在我脑子里出现过。但是既然主席说了,我自然只能表示服从。何况我还要去湖北搞教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也叫“明日忧来明日愁”吧!所以当张随之政委通知我时,我知道这一天终于到了。宣布完毕后,他说:“祝贺你参加外交战线。”但我却高兴不起来,相反,我感到惶悚不安。我十八岁进入这所外国语学院之后,现在第二个十八年又过去了,我从没有离开过这个校园。这里留下了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最美好的追求,最真挚的友情。如今要跨入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领域,真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这天晚上我难以入睡。朋友们得知这个消息都聚集在我的小屋里。他们都很不愿我离去。惜别之情弥漫在那小小的土屋里,很晚了他们才离去。他们有些是从二队过来的,还要赶夜路回去。他们走后,我的思绪很乱。突然间,我发现自己是那样脆弱。我很害怕将要进入的那个全新的世界。我不知道等待我的那个世界是阳光普照的乐园还是惊涛骇浪的大海。留恋之情油然而生。不管平时在烦恼时如何抱怨“这外院真不想呆了”!但此刻却有一股浓浓的惆怅,一种深深的眷恋。回顾这简陋的小土屋竟想起两度来沙洋的许多值得回忆的事:
我想到为了教改,我和大家不辞辛劳,夜以继日,冒着酷暑和严寒要赶在招生之前提出方案,编出教材;
我想到在与8341军宣队的争议中,我们是那样地以赤诚之心对待外语教改事业,不顾个人政治上的安危,据理力争;
连同那艰苦的日子,此时此刻也变成了甜丝丝的回忆。沙洋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住得简陋、拥挤,伙食更差,不知为何连蔬菜都常常供应不上。食堂只能煮一种叫“牛皮菜”的植物给大家当菜吃。那“牛皮菜”又粗糙又苦涩,很难下咽,后来我知道那原来是喂猪的饲料。我记得春节时,家里给我寄来香肠、叉烧肉之类的熟食,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我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分享这久违的佳肴。
还有那一次,星期日放假,我们步行半个多小时到附近统战部的“六分校”去买罐头肉食。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另一个干校,他们有个“小卖部”,居然有午餐肉等罐头,这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奢侈。记得我们一伙人跑去买了一堆罐头回来,在我的小屋里“聚餐”。正在兴高采烈时,8341的政委孙泽福在门外叫我。我们当时已经同8341军宣队产生矛盾了,所以不想让他看见我们的“宴席”,可是那小屋子又空空荡荡,什么遮盖都没有。情急之下,我把那几个打开的罐头匆匆地放在那摇摇晃晃的木架上的洗脸盆里,然后用一块毛巾盖住后就去开门。孙泽福见屋里那么多人,说:“你们好热闹!”接着他用鼻子嗅着屋里的味道说:“你们这些家伙在吃好吃的,不叫我!”我们连声说没有。他伸手就把那毛巾掀开,露出了下面那些吃了一半的罐头。我们大笑说:“你的鼻子真灵!”孙泽福开玩笑说:“我在我屋子里就闻到了,这里有香味,所以找来了。”于是,“宴会”继续进行。我们同孙泽福即使到最后,也保持了良好的友谊。
真正要离开了,这点点滴滴的往事全部涌上心头,就连那小屋被水淹也成了值得回忆的往事。风风雨雨的“文化大革命”高潮年月,能闯过来是多么不易啊!十八年中,外国语学院这一块外国语言耕耘的园地,毕竟留给我太多太多的记忆了……
1953年,我中学毕业。原来是要报考清华水利和建筑系的,但是在填写报考志愿前,学校领导找我去说,朝鲜战争告诉我们帝国主义还要制造战争,因此我们要时刻准备。战争需
要外语干部,所以组织上希望我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这个学校虽然没有北大、清华的名声,也不叫“大学”,但它是从延安老区迁来的,是一所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学校。从这一年开始列入北京高等学校招生。
尽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学外语,但党的需要就是命令!我毫不犹豫地把第一志愿改为北京外国语学院。后来知道,当时的外国语学院是属“保密”招生范围。早在高考之前,它就派出人事干部到全国几个大城市的一些中学去挑选学生了。所以我们后来参加入学考试其实不过是走一个形式。内部名单早已定了。当时,从我所在的女十二中(其前身为美国教会办的贝满女中)大概一共挑选了五个学生。
报到那天,学校派车子从东华门把北京录取的学生接到学校,我和其他新生被直接送到宿舍。那天下午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我想我们所有人都被这所被称之为“高等院校”的简陋惊呆了。当时的学校设在靠近颐和园的华北革命大学旁边。那里没有北京大学湖光塔影、曲径通幽的校园,也没有清华大学各个系配套齐全的教室楼。北京外国语学院设在袁世凯当年的兵营里。那灰色陈旧的二层砖瓦楼里,没有像样的房间,看起来更像个大仓库。我们被带到我们的宿舍,那是一间足有一百平米大的空间,粗糙的水泥地,粗糙的墙,里面放了许多双层的十分粗糙的木制大架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就是我们的床铺!我即使对革命的艰苦有所思想准备,但是对这样一个被称之为高等学校的校舍实在难以接受。它粉碎了我对“上大学”这样一个向往已久的梦想,我难以想象,二十多个大学生怎么能睡在这大仓库里?盥洗室就在一进楼门的走廊的左边。在那长长的屋里,有好几排水泥抹的水槽,一大排水龙头。这一层楼面的学生不分男女都使用同一个盥洗室。最令人止步的是那两间厕所,就设在盥洗室里间,一间男一间女,要非常小心才不会开错那简易门。
我记得当我们被告知,那大仓库是我们的宿舍,那木头大架子是我们的床铺时,有的上海来的女学生当时就哭起来,哽咽地说上当了,她是来上大学的,怎么会跑到这种“蹩脚”地方来。
学校可能预见到我们会有思想波动,所以采取了打篮球“人盯人”的办法,派了许多老同学来做我们的思想工作,讲学校的革命传统。“木已成舟”,我们再不情愿也只好在那木架子里安身了。可是到开晚餐时又出了新的问题。我们等待着老同学带我们去学校的饭厅用餐。但结果是,我们被带到伙房外面的一块空地,每个人发给一套碗筷和一个粗麻绳穿的小马扎。老同学说,学校没有大饭厅,取了饭就在这露天的空地上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吃饭。我们这批学生来自北京、上海、天津三个大城市,没有农村来的,而且大多数人的家庭条件比较优裕。我们难以想象一天三顿饭要坐在马扎上在“露天大食堂”吃。所以众人哗然,说这哪里是个大学,简直是劳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