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精彩片段:
二、相识相知 -1
小店偶遇
我第一次见到冠华是在“文化大革命”处于高潮时的1967年4月或5月,地点是在我家胡同斜对过的一家小文具店。冠华当时住在报房胡同,离那家文具店也很近。那时我在北京外语学院经过了一番批判斗争之后,适逢造反派打起了派仗,我们这些“黑帮爪牙”就“自己解放自己”了。学校两派群众组织的派仗围绕着外事口的斗争:“造反团”坚决要打倒“陈、姬、乔”(陈毅、姬鹏飞、乔冠华),另一派“红旗大队”则主张对陈毅同志“一批二保”,也不主张打倒姬、乔。我们这些“老保们”自然是拥护“红旗”的主张。校园内两派的高音喇叭围绕“陈、姬、乔”问题天天从早到晚地争论、对骂不休,而争论双方的绝大多数人却从未见过这三位有争议人物的庐山真面目。就在这喧嚣一时的派仗高潮时,我在一个星期日上午走进那家小文具店。我正浏览着当时少得可怜的文具时,从外面进来一个瘦削修长的身影。我转头看这个顾客,他戴眼镜,神态严峻,我觉得他带着一种捍卫自己尊严的高傲气质。我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而他却目不斜视,进门就说买写大字报的纸,买完就出了店门。当时我直觉地感到这个人是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刚走出店门,店里的两个售货员就交头接耳起来:
“你认识他是谁吗?”
“不认识。”
“嗨,就是外交部的乔冠华!造反派贴了他好多大字报,要打倒他。”
我一怔,原来这就是我们要力保的“陈、姬、乔”之一的乔冠华!从他那种气质看,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也是个很典型的知识分子。我模糊地觉得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些老干部形象,他似乎更像一个学者。也许是当时的印象很独特,因此多少年过去了,这第一次的陌路相逢却始终留在我脑海里。后来,我把这首次印象告诉冠华。他大笑,说那是他蒙难最深的日子,“造反派”要他每日写“思想汇报”。贴“检讨”的大字报纸还要自己买。我说这大概是一种心灵的感应,使我注意到他。他开玩笑说那是月下老人牵的第一条红线,不过够不上“有缘千里来相会”,史家胡同和报房胡同连一里路都不到。然后,他很认真地说:“不过要是无缘,多少人近在咫尺终身也不会互相看一眼,更不会相识相爱。”
我第二次见到冠华已是四年后的1971年暮春。1968年我在外语学院第二次受冲击,被打成“里通外国”、“二月逆流”。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上书毛主席,没想到主席派了8341部队来解决外语学院矛盾。后来到了1970年,毛主席派我去湖北沙洋干校搞外语教改并指示说教改工作结束后要调我到外交部。1971年3月,我在干校接到调令,于3月31日到外交部干部司报到,分配在亚洲司四处分管南亚次大陆。
就在我调入外交部不久的一天上午,我急匆匆地从一楼办完事要回四楼办公室。那天上午电梯坏了,大家只好爬楼梯。我刚迈上前厅的大楼梯,抬头看到有一个瘦长个子的背影在前面扶着楼梯把手艰难地一步步往上爬。从背后看他略弯着腰,似乎是位老者,我想这大概总是什么领导吧!他的后面有三四个上楼的部内干部,全都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居然谁都不去超越他。我觉得这个“队伍”好奇怪。于是,我抬腿准备跑快几级超过那位吃力地爬楼梯的“老人”。突然,一位认识我的人一把抓住我说:“别跑!前面是乔部长!”我惊讶地问她:“哪个乔部长?”她说:“外交部还有几个乔部长?乔老爷,乔冠华你还不知道?”我更惊异,我问:“他多大年纪!怎么这样老态?”她悄悄在我耳边说:“其实他也不算老,还不到六十呢。他夫人今年初去世了,对他打击很大,本来他身体就不大好,这个打击太大,病了一阵,我们都很替他难过,所以谁都不想超过他上楼。跟他打招呼,他要说话,更累,也真不巧,怎么电梯坏了。”我抬头望望那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同情。此时,我的身后又压了几个上楼的人,像达成无言的默契一般都静静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三楼部长们办公的那层楼时,冠华略略回过头来,见后面压了一串人,他大概是带有歉意,抬手向大家致意,勉强笑了一下,但气喘吁吁,神态苍凉。接着他转身慢慢地向自己的办公室去了。这是我到部里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我不禁想起那次文具店的偶遇。他苍老了这么多,真是令人感慨!
傲慢与偏见
再后来,我和冠华开始了最初阶段的接触。从现象看那是一段我们性格的冲撞阶段。我一个小科员竟多次顶撞外交部的第二把手领导,这在大机关里是很难容忍的。但我当时刚刚离开学校,确实很不习惯官气很重的政府部门中下级对上级唯唯诺诺的风气。奇怪的是,对于冠华和我来说,这种冲撞恰恰使我们超越了等级的悬殊,年龄的差距,达到了一种共鸣,迸发了初始的朦胧的感情。最初发生的一件使冠华很生气的事是我没有按我父亲的嘱咐把他的著作《柳文指要》送给他。1971年秋,父亲的这部巨著冲破了康生的重重阻挠,在毛主席的亲自关怀下终于出版了。在全书著作的过程中,毛主席逐字逐句作了校阅、修正。父亲对他晚年能见到《柳文》问世十分兴奋。他亲笔题字赠送各方朋友,其中有两册送给冠华和姬鹏飞同志。因为我在部里工作,父亲就嘱咐我把这两套书送到他们两位部长那里。我把书拿到办公室后不觉犹豫起来。那时我已入部半年,对部里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和议论他人的习气已有所见所闻。我想如果我把这两部书送给姬、乔两位外交部的最高领导,难免有人会在背后交头接耳,说这是“用她爸爸的书走上层路线”。于是,我叹口气,把父亲的书暂时放在办公室柜子里,等到适当时机再说。岂料日子一长就淡忘了。几个月之后,父亲患感冒住在北京医院。正逢张奚若先生也住院。张奚若是外交学会会长,冠华是副会长。一日,冠华去探望张奚老,言谈中得知父亲也在住院。冠华与父亲早已相识。1949年第一次政协会议前,当时的香港地下党分批组织民主人士回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及开国大典,父亲的那一批正是冠华带队乘苏联轮船经大连到天津再抵北京。一路上他们已很熟悉。解放后他们也常在一起开会。因此当冠华得知父亲住院,就在辞别张奚老之后到父亲病房探望。闲谈之中,父亲问冠华翻阅了他赠送的《柳文指要》没有。冠华愕然,不知父亲所指为何著作。父亲也奇怪,为何冠华未收到赠书。后来,想必冠华对他秘书发了火,因为第二天上午程秘书打电话给我时,语气是很僵硬的。
程秘书问我:“章含之同志,你父亲是否要你送过一套他的著作给乔部长?”
我答:“是有这事。”
程问:“书在哪儿?”
我说:“在我这儿的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