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东渡 精彩片段:
金牛古道札记
我站在陕西户县钟楼下,凝望那座美丽壮观的楼,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楼上的琉璃瓦,照耀着那些和玺彩绘,泛出耀眼的光。熏熏夏风,滚滚热浪,加上广场播放的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粗犷豪放,荡气回肠,一切给人以火辣辣、热腾腾的感觉。
我和我的同伴们面对着辉煌的钟楼、背靠着沸腾的秦腔都有些感动,这里是我们此行的起点,象征性的起点,从这里,我们要沿着旧时陕帮西南行的路线行走,跟随他们的足迹,寻觅他们留在盐茶路上的丝丝缕缕。这应该是不难,毕竟他们还没有走远,他们的后人散落在沿途各处,散落在关中大地,那些高宅美院内,还回荡着他们郑重威严的咳嗽声……
之所以选户县为出发点,是有人告诉我,《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那个“张家溜溜的大哥”是陕西户县人。我知道,这是种永远无法调查清楚、无法了断的说辞,但作为陕西人我欣然认可,“天下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爱”,“溜溜的男子”,户县张家大哥首推第一!
张大哥是从哪儿走的,张大哥是从户县钟楼底下走的,背着包袱,带着干粮,那干粮无外是几块锅盔,用布包了,包的不是干粮,是娘一颗纠结的心。包袱里那几块大洋是家里的全部家当,是爹憧憬的梦,是兄弟姐妹的节衣缩食。钱粮之外,张大哥还背了一个沉重的粗布口袋,口袋上写着大大的“张”字,平时是装粮食用的,现在他装了此行最珍贵的东西,与他同行的关中后生们,几乎每个人都背了一个这样的口袋,就连已经在外头干成气候的赵钱孙李的商号掌柜们,也无不将各自鼓鼓囊囊的口袋装上骡车,那些口袋随着他们向西向南,走进汉中,走进阳平关,走上了金牛道,走进了执着,走进了无限商机。
摄影师余平让我先走,说他的车有点问题,需要修理一下,同时他还要买些东西带在路上,晚一会儿出发,傍晚时候我们在汉中宁强县集合。余平的一句“买些东西”触动了我,司空见惯的话语细琢磨内涵竟然丰富悠远,“东西”是物件,“物件”叫“东西”,不叫“南北”或其他……“买东西”话语的来源便是唐朝长安城内的东市和西市。东市在今日西安东部兴庆宫、交通大学附近,历史上的东市“东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各开一门,街市内贸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聚”,东市周边多达官贵人,所售商品精美细致,档次高贵。各六百步的正方形集市我细细地走过,大约是公共汽车一站的距离,这样一看,这个市场规模便已经相当不小了。据说诗人白居易曾经在东市居住过,至今在那个位置还有一座纪念他的亭子,叫“东亭”,在西安交通大学的校园里;西市位于城西部,因多居平民商户,所售商品是来自国外及西域等地的“舶来品”,所以更为活跃热闹,更为大众化、平民化。李白“天阶踏尽无觅处,笑入胡姬酒肆家”指的就是西市的繁华与热闹。今天,西安的回民坊及小吃街,即北院门、鼓楼大街等地,虽然已不属于西市范畴,但多少还自然地保留了唐代西市的部分风情。高鼻深眼的回民大叔,一脸的连鬓胡子,戴着小白帽,那帽并非是简单的白帽,仔细看白缎上还绣着暗花儿,十分的讲究。回民大叔戴白帽,回民大婶披着镂空的纱巾,闪亮着弯弯的眉,操持着西安坊里特有的语言,出售着黄桂稠酒、红番大石榴、热腾腾的馕、散溢着甜香的镜儿糕,牛骨熬的肉丸胡辣汤,这些大唐遗留的食品,让人想到他们的先祖来自波斯,来自西部,李白所入的“胡姬酒肆”应该是他们的经营。我的外地朋友来西安,回民街坊是必去之所,为着那里的独特,为着那里的灌汤包子、烤肉串、羊杂汤和柿子饼……当然更为着李白,为着那“斗酒诗百篇”的状态。有位爱好美食的朋友说,在回民街吃半个月,大概不会重样。超越岁月的热闹不唯是吃,还有看,入夜,灯火辉煌中,在鼓楼“8888”的罩护下,各类物品吃食,让千万人留恋于此,“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分明是进入了大唐盛世,走不动了。
西安回民街市的热闹,在历史上似乎并未完全中断过,“困难时期”,人们凭借单位发的小票,可以轮流到这里来花几毛钱吃一碗纯正的羊肉泡馍。“文革”后期,我在鼓楼街上吃过一回“不要粮票”的牛肉油旋儿,现在想来十分不可思议。我还记得那是个寒风料峭的傍晚,我从乾县回城,又冷又饿,在鼓楼一个小巷子口,见到了那个卖炸油旋儿的摊子,身上没有粮票,在摊前踯躅许久,我那饥寒交迫的模样大概比较独特,摊主凭他敏锐的目光窥出我的难堪,于是八分钱一个的油旋儿,我没有粮票,摊主收我一毛钱。既恪守诚信,言不二价,又机动而灵活,充满人情,这就是陕西买卖人的传统了,即便在比较艰难的时刻,这些传承也如暗中的潜流,不绝如缕。珍惜每一个商机,秦人的商业头脑从商鞅“废井田,开阡陌,民得买卖”的时代就开始了。
我要说的是从清初到民国走出关中的一批人,我将焦点聚集在西南一地,因为这些人中不光是商人,还有普通百姓,还有征战的军人,用康定文化学者骞忠康的话说,应该叫“陕帮”,陕帮的含义似乎更加广泛,商业行为只是其中一部分。陕商也罢,陕帮也罢,总之在那个时代,他们走出去了,放射性地走到了中国的角角落落。他们在全国修了二百七十四座雕梁画栋的大会馆,有些是自己修的,叫“陕西会馆”,有些是跟山西人一块儿修的,叫“山陕会馆”,无论是哪种会馆,都如钉子一样,牢牢地插入了异域的土地,成了当地的经济、社会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以致至今不少地方存留着的标志性的殿堂楼阁、高耸戏台,一查根源,大都是“陕西会馆”。
张家大哥们在数百年间,一次又一次,背包握伞,背钟楼而去,进入了秦巴大山,奔向了蜀地的富庶与商机,将他们的父母妻小留置在关中的黄土地上,固守着心中的殿堂——老家。他们自己则慷慨地将生命和精神,以及仅有的财富投向了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抓住机遇,摆脱惯性,摆脱平庸,是秦地始皇帝及他的父辈们留给他的子民无可更改的基因,眼见着,张家大哥的身影进了秦岭,我们必须跟随上去了。
去四川必走蜀道,穿越秦岭的蜀道中,长安至汉中,大致是褒斜道、子午道、傥骆道、陈仓道,汉中到成都有两条,金牛道和米仓道。走甘肃还有一条道,叫阴平道,这个名字常常让我想起日本的古代道路,山阴道、山阳道……那些古道与中国的蜀道相比,缺少了坚韧与凄绝,日本山阳道上有那么多壮丽古松,那些古松的背后也常常幻化出舞着纸扇、抹着白粉、妙曼婀娜的舞伎,让旅者的身心有一个短暂的歇息。中国蜀道的山林中没有歌舞之伎,有的是剑影刀光,是绝壁悬崖,是虎豹豺狼,是暴雨狂风,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土匪强梁。
秦蜀几条道路,各有各的形制,各有各的精彩,褒斜道的悠扬,傥骆道的便捷,陈仓道的隐秘,金牛道的亮丽,但是无论哪一条蜀道都充满了艰苦卓绝,充满了胆战心惊,“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古人有许多关于蜀道难的描述,最有名的当数李白从长安返蜀写的《蜀道难》了: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