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贫穷 精彩片段:
老书生犀星的“独特美学”
去年夏天,室生犀星在轻井泽忽然轻微发烧,卧床养病,病名是肺炎。事实上,在肺炎的前面应该加上“老年”两个字。然而,不论是病名,或是其他任何事物,我都不想把“老年”二字,套用在犀星身上。因为犀星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都不曾是个“老人”。即便不知从何时开始,有颗肿瘤在他的肺里面愈长愈大,不停地折磨他,使他无法再执笔写作,更夺走他赏览事物的欢乐时光,他依然使出浑身的力量,与那颗肿瘤奋战缠斗,一直到那壮烈的最后一场对决,他终于筋疲力尽,将生命交给那颗灰色肿瘤的最后一刻,犀星都不曾当过片刻的“老人”。
由于癌细胞转移到脑部引发了轻微的麻痹症状,导致犀星再也无力握笔。在钢笔从他手中滑落的那个瞬间之前,他勤于笔耕墨耘,不曾停歇。犀星宛如一只嘴喙尖利的秃鹰,暂将黑翅收敛于背上休憩半晌,待得心舒体畅的时候到来,他便张翼展翅,吐出生命,成就了他那伟大而耀眼的事业。室生犀星捎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上是这么写的:
小心别着凉了,工作时留意保暖。我也会穿暖些,慢慢写点东西,请别担心。
这最后的一封信,让我心痛不已。
直到生命的终点,犀星的文字仍然充满青春的活力;而他的容貌、模样、步态亦同样散发出青春的活力。他讨厌别人说他老,他厌恶别人说他高龄七十了,可我偏偏不时在他面前脱口说出“老爷爷”这几个字,因为我根本没把犀星当老人看待。但是犀星常在我们提到“老爷爷”这个语词时面露不悦,有时还会抗议。
有一天,我在犀星面前碰巧提及某人,说了一句:“那位应该已经七十岁了吧。”结果犀星半是玩笑地说道:
“别老七十长七十短的呀!”
我心想,惨了,又说错话了。其他人似乎也都有同样的想法。某位负责出版社宣传刊物的女孩也曾告诉过我,她从没把犀星大师当成老爷爷,所以无意间脱口说出这个字眼时,顿时暗自叫糟。
去年五月中旬,犀星即将前往轻井泽的某一天,我一如往常在下午三点左右来到犀星家,呆愣地坐着等候晚餐。朝子小姐起身去厨房张罗晚饭以后,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地陪坐在犀星的身旁。这虽是幸福的时光,也是最令我无措的时刻。
犀星倏然站起身来,并且说道:
“带你去瞧瞧马込古道吧!”
我忽地想到,该不会是犀星要带我去散步吧?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幸运!但若是我误会了意思而贸然起身,不免有些尴尬,不禁犹疑了片刻,却见犀星已快步走向檐廊,反手把软质腰带扎紧些,正要步下庭院。我赶紧跟着起了身。家里有个叫阿好的女佣,从藏放在檐廊下的木箱里取出了一双木屐摆放整齐。他穿着似乎是黄色八丈绢的双层和服,罩一件常穿的青色外褂,手杖随着身子微微摆动,舒适地趿着屐齿已显磨损的木屐,发出喀啷喀啷的脚步声,率先走了出去。我也跟着随行。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一句古意盎然的话,也许是中国的古言——“退避三尺,不踏师影”。从现代的观点看来,这种想法确实过时,可我当时一心遵循那个古时的礼仪。生于明治年间的人,有时不免忽然想起一些过时的规矩。话说回来,这样的礼仪已经融入犀星日常的言行举止里,偶尔才会显现出来,或许当我待在犀星身旁时,不自觉地接受到这种强烈的暗示吧。
我诚惶诚恐略退一两步跟在犀星身旁,亦步亦趋。少了提包拎拿的一双空手,只得轻叠在身前,那模样好比皇室权贵的随从宫女。犀星露出了“为什么要跟在后头走呢?”的不解表情,费劲地频频转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我聊谈。
就这样,我走在一条奇妙的路上。日落前白晃晃的阳光,洒满整条路,照亮了我不曾看过的世界。铺在马込小径上的石子,一颗颗都变成我没看过的奇形怪状。我在这片清朗的白亮之中,低头瞧一瞧地上的小石子,又抬眼望一望夹道屋墙里探向路面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