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贫穷 精彩片段:
圣诞节的盛宴
真岛与志之捎来一封未封口的信,魔利惊讶地打开来看——
魔利惊讶的原因是,之前虽曾收过一封真岛与志之的信,可两人的交情还不到保持书信和电话往来的程度。那次收到的信,起因是四五年前他在《黑潮》杂志上撰文称赞了魔利的小说。魔利看了以后一时乐昏了头,洋洋洒洒地给编辑写封信寄了出去。信里把真岛与志之的服装和住宅批评得一无是处,说因为他没有健身所以白净文弱,若能穿上某某式样的和服、摆出写乐的浮世绘那样的面孔来称赞她的话,她会更开心云云。结果编辑来说要把那封信全文刊在《黑潮》上。魔利大为惊慌,难过得要命,哀求编辑千万别刊出来。没想到真岛与志之竟说他非常期待看到那篇文章。魔利当即察觉了自己的愚蠢,撤回了对编辑的要求。仔细想想,真岛与志之专程为文,赞美了魔利的小说。对他而言,就算为魔利的小说写了赞赏文,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若把这些称赞说给人听,只消花上短短五分钟就讲完了;可他特地耗费时间写成文章,作风相当洋派。魔利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根本不须担心他会有凡人的世俗反应。(甍平四郎在世时作风也很洋派。魔利是吉普夫人的书迷,曾经寄过仰慕信。当时她重病卧床,由她的千金代复一封相当恳切的回函,甚至附言愿意致赠吉普夫人的所有著作。甚至连raplapla“呆傻的老马”这种任何辞典都查不到的巴黎俗谚,也教了魔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魔利捎了祝贺的明信片给乔治·克列孟梭和福煦将军☾1☽,他们二位都在信封里搁入名片回给了魔利。若不是地道的西方人,以及作风洋派的人,像魔利这种蜷在某个角落蠕动的小人物,根本没机会得到赞赏。单看魔利的文章,会以为她英气飒爽,可她的真实样貌却是疏慵愚钝。)其实,魔利写的那些坏话,全是出自善意的坏话,等于是为她很喜欢的人物写了一篇素描。文章之后刊出来了,可魔利觉得光是用一则通篇戏谑的文章表达谢意还不够,尽管担心会害每天送到真岛与志之那里成堆的信件又多添一封,依然恭谨地寄出了一封致谢函。方才提到真岛与志之寄来的信,就是那封信函的复笺。当然,他也曾寄来贺年卡的回卡,并在上面写了几句对魔利那篇《黑猫故事》小说的感想。话说不管是收到安东杏作☾2☽的迁居通知书,或是喜多守绪☾3☽寄来致谢卡表示接到了贺年卡,魔利一概都很惊讶。因为,魔利一直待在黑暗的时代里。若以法国作譬喻,她宛如身处丹东和马拉☾4☽的时代;如用俄国打比方,就像活在俄国沙皇尼古拉惨遭私刑的时代。魔利就像被围困在别人看不见的石墙当中,不管她待在家里,抑或去任何地方,那圈石墙皆如影随形地跟着魔利一起移动。如果要她去国外好像还可以,但在国内,不管南下九州岛或北上北海道,统统不行,那感觉就像要被石墙压到地底下去似的。在那段期间,能够突破石墙递送进来的邮件,只有魔利的亲戚和中原鸿太郎(这位人士同样是洋派作风)与其公子的信函,其他就是商店的广告、小波书店寄来的欧外全集、红叶银行在中元和年节赠送的包袱巾,以及魔利每回遗失便会再次寄来的新存折(即使魔利得到重发的存折也没费神保管,而且应该占了银行不少便宜)、税务署的通知、画了红线提醒的催缴函、画了双重红圈的第二次催缴函、用粉红色的纸张印刷的最后通牒(对于魔利这种乐天派的人,税务署的科员也拿她没辙,每年都得重复一趟这老套的程序。某一天,官署恐怕是真的生气了,寄来了财产查封的通知。这下子魔利终于脸色发白地冲去税务署了。那个时候,魔利虽知道自己没有赚任何一毛钱,但她不晓得那张查封通知只是暂时性的,还以为父亲著作的版税和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拿走,自己就要沦为乞丐了。当时的魔利觉得,税务署的公务员真是天底下最坏心的人了。她虽没看过巴黎税务署的信函,可她认为同样的情形,巴黎的公务员应该会这样写:“夫人,在您缴纳税金之前,将暂时查封您的财产。”)、“四越☾5☽”的请款单、名为《四越》的杂志,旁的就没了。魔利总觉得那个时期仿佛就是前阵子的事,因此当她看到邮差送来了当前的媒体宠儿,仍属文坛新锐作家的迁居通知,或是他们收到贺年卡的回复谢卡时,那种惊讶几乎让她心脏少跳一拍。尽管收到了安东杏作的迁居通知,魔利和他的交情并没到登门拜访的程度,但如果魔利搬了家,大抵还是会寄通知给他吧。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至于和喜多守绪的交谊,也仅限于寄送贺年卡或赠送著作而已。有一天,魔利擅自写了一篇幻想的文章,把这两个人再加上其他两三位作家当成故事的主角,内容是他们在关东煮店里喝醉以后去了吉原,到了傍晚时分一群人聚在茶馆里饮着茶,一面思念着昨夜遇到的美丽青楼女子。后来,为了表示歉意,魔利送了书给他,于是双方便开始展开了这种淡淡的友谊。依魔利这个人的个性,不会积极主动拉近距离。她像躲在壳里的某种穴居动物,只会从开口窥看世间众生而已。魔利在欣赏完江里明美演出的《有颗痣的淑女》之后去了后台,那间逼仄的休息室里有着一面大镜子和一只插满盛开的银莲花的玻璃花瓶。明美身穿掺着奶白的深玫瑰色外套和黑色的紧身衣,头戴一顶纸艺品似的黑色帽子,学着康康舞女郎那样倏然掀起裙子,放下裙摆时脸上隐隐带着一抹笑意。魔利仿佛看到了她置身于一群巴黎女子之中的景象。又或者某一天,葭雪俊之介穿着像船帆一样被风撑得鼓胀的上浆浴衣(那件浴衣几乎可以容纳五个葭雪俊之介了),看不出身躯到底藏在宽大衣服的哪里,但从面孔来看确实是葭雪俊之介。只见他一脸闲适地将雪莉酒倒入杯里啜饮,霎时间,神色澄明的他蓦然发现,眼前的年轻武士们一个个的腰间都插着文学的刀……之所以会发生诸如这般不可能的事情,都是由于甍杏子与这些人士均有往来,自从有天她邀牟礼魔利和野原野枝实同席聚会以后,这才开始的。至于和真岛与志之在咖啡厅聊谈,甚至跟着去健身房,就这么看到了在贝拉方特☾6☽音乐的伴奏中,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白色紧身裤的真岛与志之正在锻炼肌肉,那也是魔利为了写作而请编辑带她去的。就这样,魔利和那些就算送了他们著作,却懒得写明信片致谢的人们更是渐行渐远。魔利会认识深海鳟夫及梦冈芙美子,并且与深海鳟夫一起合办了庆生会,亦是野原野枝实先在某处和他们结识,再介绍给了魔利的。听人说,龙冈笙太郎在收到贺年卡后,也会和喜多守绪一样回寄谢卡,而且是文情并茂的杰作,可惜魔利到现在都还没收到,实在遗憾,但她和龙冈笙太郎的交情,又没深到可以请他再写一张寄来,这使魔利更是扼腕。换句话说,魔利和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因此收到他们的书信时格外惊讶,就像收到了情人捎来的明信片时,那种透着欢喜的惊讶。
再回头讲到魔利把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圣诞节宴会的邀请卡,里面全都是以英文书写的。
魔利一看到“at buffet Christmas party”里的“buffet”,立刻明白了应是“站着饮食”的意思。所谓的buffet是指在会场的角落设置摆放酒类的架子,四周用木板围起来,再加上固定的横木,还能吃到肉肠和熏鱼之类的点心。魔利那颗知识贫瘠的脑袋瓜,忽然想起buffet这个字词还是某位画家的姓氏☾7☽,他专画魔利最讨厌的“苦闷的人生百态”类型的画作,那种人物画看来真像是被不等边三角形的亡灵附身的考生。再说到邀请卡的第二行,魔利只认得22这个数字,至于卡片的底边写着informal(随意的,非正式的),这个字在法文中也是同样的拼法,幸好卡片上重要的讯息她全看得懂。
看明白了以后,魔利的心开始七上八下了。那小小的、许多的不安,像被装在袋子里的蝉一样,拼命地拍动着翅膀。当然,基于方才说过的因素,魔利非常高兴,但在高兴中又浮现几分不安,在拍翅声中穿梭交织。
魔利长大以后,就不曾度过如此辉煌灿烂的圣诞节了。这虽让魔利开心,但要去真岛宅邸这件事却令她倍感压力。多次出现在报章杂志照片上的真岛宅邸。打磨得光亮如镜、穿着鞋子踏上去肯定要滑跤的地板,在魔利的眼前(视野)一望无际。远远地,燕尾服的前襟雪白灿亮、配搭黑色蝴蝶领结和漆皮短靴的真岛与志之,翩然地滑着步伐,宛如在《死城布鲁日》里已经惯于走在教会地板上的修女,踏着滑行般的步履,那光景委实可怖。在由晶莹而硬质的角度与切面汇集成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来的光芒下,真岛与志之隐藏起其白蛇精的原形,悄无声息地来回走动。围绕在真岛与志之身边的众多绅士和淑女手持杯子,静静地移动,随处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
白蛇倏然挺直了脊梁不动,那双眼睛到底在想什么呢?它的眼神陡然发亮,是看到了什么呢?是仙后座里的一颗星星吗?是北斗七星的其中一颗吗?肯定绝不会是人们近来议论纷纷的火星。以前在众星中光芒最为亮白耀眼的某一颗星球上的那条蛇,曾经在古希腊的满天星空下,循着白色的墙缘匍匐爬行。
那是一条通体雪白,形貌美丽的蛇。某一天,纳西索斯走近池畔,单膝跪下,望着水中的倒影看得入迷。蓦然间,他化为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待得燃烧殆尽,变成一堆透明的灰烬,躺在暮色渐浓中逐渐变冷的沙地上,忽然又复活变回原本的样貌,在池边绽放淡淡的小黄花周边缓缓地移动,旋即昂首吐出温柔的气息,迈上了前往埃及的漫长旅程。
它经过了无数日出日落、披星戴月的漫长旅途,终于抵达埃及首都的时候,黎明前的市场上已经满满地摆着猪腿、猪肾、牛肝、羊心、切口全是血的牛头、像心脏般猩红的剥皮牛身,与丑陋同类的成束牛尾,还有绿果子和柠檬。在水果摊的微暗帐篷一隅,刚摘下的莓果在篓子上堆得像座小山,鲜嫩欲滴的模样润泽了周边的空气。时序刚刚入夏,感觉有些闷热。白蛇真想溜进那堆泛着冰凉与湿润光泽的鲜红果实里。
穿着蓝衣的年轻王宫仆役们,将精挑细选出来要送到王宫的食物,有成袋的谷物、水果,橄榄、柠檬、核桃、咖啡豆等各种树果,还有香料和香草,兽肉与鲜鱼,以及盛在瓶子里的水与装在皮囊里的酒等等,顶在头上或堆到车上,成群结队地穿过了市场,唯独其中一个头戴长黑巾的女子脱了队,到水果摊的帐篷接过莓果的篓子,朝一个卖蝮蛇血的男子靠了过去。那个蹲在地上的男子伸长胳膊,从身旁的笼子里掏出一条黑蛇来,藏进女子的莓果篓深处。白蛇预知了女王即将遭逢的灾厄,十分羡慕那条泛着黑光的同类,祈求自己能代替它缠上女王的手臂,露出利牙狠狠地咬下。
那天晚上,夜空中出现了一颗如夕阳般的红月亮。白蛇悄悄地溜进王宫,在王宫的露天池子里泅泳,身上的鳞片在月光照映下熠熠闪亮。即便在这样的时候,抑或在尼罗河边避人耳目地爬行、浑然忘我地望着自己倒映在水里的身影时,甚或在任何时刻,当无数的冰冷沙粒在那细长身躯的腹部下面,当带有几分阻力的水波温柔地划过皮肤,它总是舒心惬意地时而爬行,时而停下,依然向往着星辰的世界。
又或是在某个没有月光的黑夜,在阿拉伯的沙漠里,没有月亮、没有人,连骆驼也没有的时刻,随着狂风卷起的漫天沙尘,白蛇升天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来到地球,变成了一位名叫真岛与志之的作家。早在真岛与志之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的的确确被那条蛇吃下肚了。
在真岛与志之体内的那条白蛇,没有办法忘却肚腹下面的冰冷沙粒和满天的星星。真岛与志之总是向往着白光。真岛与志之总是穿着白色的衣物。他盖起一栋白色的家。他摆放白色的椅子,他从意大利运来白色的雕像。因为意大利的天空,就像希腊的天空一样明亮。Cielo Italiano,意大利的天空。他在那片天空下,顶着骄阳的灼吻到处奔走,只为寻找雕像。他喜爱的东西,洁白的光、澄澈的东西,冰冷而硬质的东西,水晶吊灯,宝石,雕像,图面精美的方正文字。从纯白的阿波罗肩头洒落而下的透明晨曦中,真岛与志之想起了希腊的天光和维纳斯的头颈与乳房的雪白。
真岛与志之一举手一投足,白蛇的背部便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映闪出尼罗河流域及希腊古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