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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是温暖的驿站:费孝通人物随笔_第五辑 文章千古事 青春作伴好还乡——为《甘肃土人的婚姻》中译本而写

费孝通
随笔杂谈
总共47章(已完结

人间,是温暖的驿站:费孝通人物随笔 精彩片段:

第五辑 文章千古事

青春作伴好还乡——为《甘肃土人的婚姻》中译本而写

请允许我在这本书前,记下一段有关这本译稿本身的经历,也是一段我私人的遭遇,和这本书的内容是无关的。把这段遭遇写出来作为这译本序言,似乎无此先例。但我又觉得不得不写,而且只有作为这译本的序言写下来最为适当。这一段可说是我一生悲欢离合的插曲,连我自己都不敢信以为真的传奇。传奇带有虚构之意,但是这译稿的经历却是纪实。

这段经历的开始应当推到60多年前,我初入清华大学研究院的时候。在清华的两年,从1933年到1935年,可说是我一生中难得的最平静恬适的生活。就在这“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关注是骷髅”的环境里,我结识了同惠。她姓王,燕京社会学系的学生。我们在燕京同学过一年,但相隔两班。

1933年暑期我从燕京社会学系毕业后,考入清华研究院,专门跟史禄国老师学体质人类学。当时体质人类学是个冷门,在清华大学其实只有我一人专修过这门整天和人的骨骼打交道的学科。因之我在清华园里天地很小,“一师一徒”之外很少与人来往。我的社会生活实际上还是留在相去不远的未名湖畔。

我进清华学人类学,原是我在燕京时吴文藻老师的主意和安排。吴老师在燕京教社会学,提倡社会学中国化。他又听信几位国外来的访问教授的主张,要实现社会学中国化,应当采取人类学的实地调查方法,即所谓“田野作业”。因此吴老师一心一意要说服几个学生去学人类学。我就是被他说服的一个。

30年代,中国大学里开设人类学这门学科的很少见。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清华的社会学系在系名中加上了人类学的这个名称,为什么这个系聘请这一位俄籍教授史禄国。但是要在中国专修人类学可进清华大学的研究院,而且清华大学就在燕京大学的附近,却是事实。因此,吴老师就出力介绍我走上了这架独木桥。我在1933年秋季从未名湖搬入了清华园。这一搬动,现在回头看来是我这一生决定性的大事。决定了其后60多年的人生历程。

我的学籍虽然从燕京改成了清华,但是我的社会关系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改变。未名湖和清华园本来只有一箭之遥。加上当时自行车早已是学生们通行的代步工具,两校之间,来往便利。这些社会和物质条件注定了我当时结识王同惠的因缘。

这段姻缘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的,就是说得之偶然。因为两人相识时似乎并没有存心结下夫妻关系,打算白头偕老,也没有那种像小说或电影里常见的浪漫镜头。事后追忆,硬要找个特点,也许可说是自始至终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线牵着,这条线是一种求知上的共同追求。当然这并不是两个书呆子碰了头,没有男女之情。如果连这点基本的人情都没有,那就成了图书馆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同伴了。牵住我们的那条线似乎比乡间新郎拉着新娘走向洞房的红绸更结实,生离死别都没有扯断。我和同惠原是燕京社会学系同系不同班的同学,按当时燕京的风气,同系的男女同学在各种聚会上很多接近的机会。相互来往是件寻常的事,所以我们两人起初只是普通的相识,不涉情意。记得我住入清华后的第一年,大约是1933年的圣诞节,我送了她一件礼物,一本新出版的关于人口问题的书。那是因为节前的一次燕京社会学系的聚会上,我和她有过一场关于人口问题的争论。我为了要说服她,借这个当时燕京通行逢节送礼的机会送了她这本书。我至今还记得这件事,因为后来我俩相熟了偶然有一次闲聊时,她曾告诉我,是这件礼物打动了她的“凡心”,觉得我这个人不平常。这个评价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结合剂,也就是牵引我们两人一生的这根线。

一个赏识“不平常”的人,而以此定情的人,也不可能是个平常的人。吴文藻老师在为《花蓝瑶社会组织》写的导言里有这样一段话:“我得识王同惠女士,是在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季,我的‘文化人类学’的班里。二十四年春她又上了我的‘家族制度’班。从她在班里所写的报告和论文,以及课外和我的谈话里,我发现她是一个肯用思想,而且是对于学问发生了真正兴趣的青年。等到我们接触多了之后,我更发现她不但思想超越,为学勤奋,而且在语言上又有绝对的天才。她在我班里曾译过许让神父所著的《甘肃土人的婚姻》一书(译稿在蜜月中整理完成),那时她的法文还不过有三年程度,这成绩真是可以使人惊异。”

我抄录吴老师这段话,是想用同惠在别人眼中的印象来说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吴老师对她的评语是“思想超越,为学勤奋,而且在语言上又有绝对的天才”。做老师的对学生是否勤奋为学是可以在班里所写的报告和论文及课外的谈话里看得清楚的,至于“思想超越”评语中的内涵却不易体会。吴老师只提到她“肯用思想,对学问发生了真正兴趣”。但思想上越过了什么?我琢磨了很久,想来想去,还只能用她在我身上看到的“不平常”三字送还给她自己了。不是我回敬她的,是吴老师对她的评定。

以上这段话也提到了她翻译现在我正打算发稿的这本《甘肃土人的婚姻》。吴老师以此来证明她有语言的天才。她在动手翻译这本书时“她的法文还不过三年程度”,就是说她只学了三年法文,就有能力和胆力翻译这本用法文写成的人类学调查报告了。她学习语言的能力确是超越了常人的天才,一般大学生是做不到的,何况她又不是专业学习法语的学生。翻译这本书正是她在吴老师的“文化人类学”和“家族制度”班上学习的时候,也正是她对这两门学科真正“发生了兴趣”,和她肯用思想的具体表现。

1934年至1935年,在她发现我“不平常”之后,也就是我们两人从各不相让、不怕争论的同学关系,逐步进入了穿梭往来、红门立雪、认同知己、合作翻译的亲密关系。穿梭往来和红门立雪是指我每逢休闲时刻,老是骑车到未名湖畔姊妹楼南的女生宿舍去找她相叙,即使在下雪天也愿意在女生宿舍的红色门前不觉得寒冷地等候她。她每逢假日就带了作业来清华园我的工作室里和我作伴。这时我独占着清华生物楼二楼东边的实验室作为我个人的工作室,特别幽静,可供我们边工作边谈笑。有时一起去清华附近的圆明园废墟和颐和园遨游。回想起来,这确是我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心情最平服,工作最舒畅,生活最优裕,学业最有劲的时期。追念中不时感到这段生活似乎和我的一生中的基调很不调和,甚至有时觉得,是我此生似乎不应当有的一段这样无忧无虑、心无创伤的日子。这些日子已成了一去不能复返,和我一生经历不协调的插曲了。

我和同惠接触频繁后,她知道我手边正有一本已完成而还没有找到出版着落的乌格朋的《社会变迁》的译稿,她就要去阅读。我顺便建议她向图书馆借英文原本,边阅边校,作为我们两人合译本出版。她一向主张我们两人必须坚持对等原则,她告诉我她正在翻译《甘肃土人的婚姻》一书,要我同她一样边阅边校将来作合译本出版。我这时正在为清华研究院毕业时需要考试第二外国语发愁。我的法文刚入门不久,进步很慢。我就同意她对着原文,按她的译稿边学边抄,作为补习我的第二外国语的机会。有来有往,互相促进是一种对等的关系。我和同惠后来虽则已经生死相别,但精神上我们之间还是坚持了这个对等原则。她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去世,我就应对等地为我们的共同理想而生。这种信念也成了支持我一生事业的动力。

在我考入清华研究院时,关于研究生的学习时间在章程上并没有加以规定。所以史禄国老师为我制订了一个三期计划,每期两年,共六年。但到了1935年研究院做出了补充规定,修满两年就可以申请考试,考试及格可以毕业,如果成绩优秀还有享受公费留学的机会。史禄国教授经过多方面考虑,又为我出了个主意。让我修完体质人类学,共两年,就申请考试,毕业后去欧洲进修文化人类学,但出国前要花一年时间作为实习,去国内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一次实地调查。我听从他的指引,又由吴文藻老师设法接通广西省当时的领导取得去大瑶山考察的机会。

作品简介:

《人间,是温暖的驿站:费孝通人物随笔》是费孝通先生的一本人物散文随笔集结,记录了费孝通先生身边众多的人物和国外历史名人,展现了一代人的风采、信仰和精神,而他们身上的那种精神弥足珍贵,正是当今社会逐渐缺失的,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和思索。

作者:费孝通

标签:费孝通人间,是温暖的驿站随笔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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