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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神话_荒诞推理 哲学的自杀

阿尔贝·加缪
随笔杂谈
总共14章(已完结

西西弗神话 精彩片段:

荒诞推理

哲学的自杀

荒诞感未因上章所述而成为荒诞概念。荒诞感奠定了荒诞概念的基础,仅此而已。前者并未归纳在后者之中,只作瞬息停留,便对世界作出自己的判断,然后继续向前,越走越远。荒诞感是活泼鲜亮的,就是说,要么活该死亡,要么名扬四海。就这样我们汇集了上述的一些主题。但再说一遍,我感兴趣的,不是什么著作或什么智者,因为批评他们及其著作需要另一种形式和另一个范畴,而是发现他们的结论所具有的共同点。他们的思想也许从来没有这样分歧过。然而他们备受震荡的精神风情,我们却承认是相同的。同样,他们尽管各自经历了如此不相像的学科,但在结束历程时的呐喊却以相同的方式回响。我们明显感到刚才提到的智者们具有一种共同的精神氛围。硬说这种氛围是玩命的,那差不多就是玩弄字眼。生活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天空下,迫使人要么出走,要么留下。问题是要知道,在第一种情况下如何出走,在第二种情况下为何留下。我就这样来界定自杀的问题以及可能对存在哲学的结论所给予的关注。

我想事先偏离一下正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做到从外部划出荒诞的范围。但我们可以考量这个概念包含着什么清晰的东西,可以试图通过直接分析法,一则认出这个概念的含义,再则发现这个概念所带来的后果。

假如我指控一个无辜者犯下滔天大罪,假如我向一位谦谦君子断言他对自己的亲姐妹怀有非分之想,他将反驳我说这是荒诞的。这种愤慨有其滑稽的一面,但也有深刻的道理。谦谦君子以这种反驳表明,我强加于他的行为和他毕生遵循的原则之间存在着彻底的二律背反。“这是荒诞的”,意味着“这是不可能的”,但也意味着“这是矛盾的”。假如我看见一位持白刃武器的人攻击一组持机关枪的人,我将断定他的行为是荒诞的。所谓荒诞,是根据存在于他的动机和等待着他的现实之间的不成比例来断定的,是根据我能抓住他的实际力量和他企图达到的目标之间的矛盾来断定的。同样,通过荒诞进行论证来作对比,即用这种推理的后果与人们要建立的逻辑现实来作比较。总而言之,从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荒诞性越来越强,因为我作各项比较的差距越来越大啦。世间存在着荒诞的婚姻、荒诞的挑战、荒诞的怨恨、荒诞的沉默、荒诞的战争和荒诞的和平。其中任何一种荒诞性都产生于比较。所以我有理由说,对荒诞性的感觉并非产生于对一个事实或一个印象简单的考察,而凸显于某事实的状态和某现实之间的比较,凸显于一个行动和超越此行动的环境之间的比较。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离,不属于相比因素的任何一方,而产生于相比因素的对峙。

从智力上看问题,我可以说荒诞不在于人(如果这样的隐喻有某种意义的话),也不在于世界,而在于两者的共同存在。眼下,荒诞是统合两者的唯一联系。假如我想停留在显而易见的道理上,我知道人需要什么,我知道世界给他奉献什么,而现在可以说我还知道是什么统合了他们。我无需更深挖掘了。探索者只需有一种确定性就足够了。问题仅仅在于把一切后果弄个水落石出。

直接后果同时也是一种方法准则。奇特的三位一体☾1☽,一旦用这种方法加以阐明,便完全失去突然发现新大陆般的那份新奇了。但具有与经验的数据相通的东西,既非常简单又非常复杂。在这方面,它的第一个特点就是不可分割性。破坏其中一项,便破坏其整体。在人类精神之外,不可能有荒诞。因此,荒诞如同万物必以死亡告终。但在这个世界之外,也不可能有荒诞。有鉴于这一基本准则,我断定荒诞的概念是本质的,这在我的真理中可列为第一位。上述方法的准则在这里露头了。假如我断定一件事情是真实的,我就应当加以维护;假如我介入解决一个问题,至少不应该用解决问题本身去回避问题的某一项。对我而言,唯一的已知数是荒诞。问题在于如何摆脱荒诞,在于是否从这种荒诞中推论出应当自杀。第一个条件,其实是我研究的唯一的条件,就是维护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东西,就是必然尊重我断定它自身具有的那种本质的东西。我刚才是把它当做一种对峙和一种不息的斗争来下定义的。

把这种荒诞逻辑推至极限时,我应当承认这种斗争,意味着彻底缺乏希望(跟绝望毫不相干),意味着不断的拒绝(不应与弃绝相混淆)以及意识到的不满足(不要联想到青春不安)。一切破坏、回避或缩小这些要求的(首先是赞同打消分离),都有损于荒诞并贬低了由此可能提建议的态度。只有在人们不赞同荒诞的条件下,荒诞才有意义。

现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完全是精神上的,那就是一个人始终是自己真理的猎物。这些真理一旦被承认,他就难以摆脱了。付出点儿代价在所难免。人一旦意识到荒诞,就永远与荒诞绑在一起了。一个人没有希望,并意识到没有希望,就不再属于未来了。这是天意。但他竭力逃脱自己创造的世界,也是天意呀。在此之前的一切,恰恰只在考量这种悖论时才有意义。世人从批判唯理主义出发去承认荒诞氛围,推广他们所得的结果,现在研究他们的推广方式,是最有教益的了。

然而,我若坚守存在哲学,很清楚,一切存在哲学无一不劝我逃遁。存在哲学家们通过奇特的推理,在理性的残垣断壁上从荒诞出发,在对人封闭和限制的天地里,把压迫他们的东西神圣化,在剥夺他们的东西中找出希望的依据。凡有宗教本质的人都抱有这种强制的希望。这是值得一谈的。

我不妨只分析一下谢斯托夫和克尔凯郭尔特别重视的几个主题,以资印证。但先提一下雅斯贝尔斯给我们提供的例证,他把这类例证推至漫画化了。剩下的就比较清楚了。雅斯贝尔斯无力实现超验性,无法探测经验的深度,却意识到世界被失败震撼了,这我们就不去管他了。他会进步吗?或至少从失败中引出结论?他没有带来任何新的东西。他在经验中什么也没发现,只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连个借口都没找着,没有推论出令人满意的原则。但这个原则未经证明就由他脱口而出了,他一口气同时认定超验性、经验的存在以及人生的超人意义。他写道:“失败超越了一切解释和一切可能的说明,这显示了不是虚无而是超验性的存在。”☾2☽难道不是吗?这种存在,突然之间通过人类信念的某个盲目行动,对一切作了解释,并下了定义,称之为“一般与特殊难以设想的统一”。这样,荒诞就变成了神(指该词最广泛的意义而言),这种理解上的无能为力也就变成了照亮万物的存在。逻辑上没有任何东西引导出这种推理。我权且称做跳跃。不合常理的是,雅斯贝尔斯执著地、无比耐心地使超验性的经验无法实现。因为似是而非越不可捉摸,定义就显得越徒劳无益,他就越觉得超验性是真实的:他的解释能力和世界及其非理性的经验之间存在距离,而他致力于肯定超验性的激情恰恰跟这一距离成正比。这样看来,雅斯贝尔斯千方百计打破理性的偏见,是因为他要把世界解释得更彻底。这个委曲求全思想的圣徒,到出丑的极端去发现使最彻底的存在得以再生的东西。

神秘思想使我们熟知上述过程。这些过程可与任何精神形态相提并论。但我此刻的做法,好像认真对待某个问题。我不预断这种形态的一般价值及其教益能量,只想权衡这种态度是否符合我给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否与我感兴趣的冲突相称。为此,我要重提谢斯托夫。一位评论家援引他的一句话,值得注意:“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处在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否则我们要上帝有什么用?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3☽如果说有什么谢斯托夫哲学的话,我可以说他的哲学完全由这句话概括了。谢斯托夫作了充满激情的分析之后,发现了一切存在的基本荒诞性,他不说“这就是荒诞”,而说“这就是上帝:还是拜托上帝为上策,即使上帝不适合我们任何一种理性范畴”。为了不至于发生混淆,这位俄国哲学家甚至暗示上帝也许是记恨的、可憎的、不可理解的、矛盾百出的,但只要上帝的面目是最可怕的,就是能确定其强大。上帝的伟大,在于叫人摸不着头脑;上帝的证据,在于不通人情世故。哲学家必须自身大跃进,并通过这个飞跃来摆脱理性幻想。因此,谢斯托夫认为,接受荒诞的同时就是荒诞本身的体现。证实荒诞等于接受荒诞。谢斯托夫思想的全部哲学旨在把荒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便一箭双雕,使荒诞带来的巨大希望涌现出来。这种形态再次证明是合理的。但我仍固执地只考量一个问题及其一切后果。我不必审视一种思想或信仰如何楚楚动人,本人有的是时间去研究。我知道理性主义者对谢斯托夫的态度十分恼火。但我觉得谢斯托夫反理性主义很有道理,因此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始终忠于荒诞之戒律。

然而,假如我们承认荒诞是希望的对立面,我们便发现存在思想对谢斯托夫而言,是以荒诞为前提的,但论证荒诞只不过为了消除荒诞。这种思想的微妙恰如杂耍的一种动人把戏。此外,当谢斯托夫把他的荒诞和流行的道德及理性对立起来,他就把他的荒诞称为真理和救世。所以从荒诞的根基和定义上看,谢斯托夫是赞成荒诞的,假如我们承认上述概念的全部能量存在于冲击我们最基本希望的方式中,假如我们感到荒诞为了生存而要求我们不要赞同它,那我们便看得清楚荒诞失去其真面目,失去其相对的人性,从而进入既不可理解却又令人满意的永恒。若有荒诞,必在人间。荒诞概念一旦变成永恒的跳板,便不再与人的清醒感知相连。那么荒诞不再是世人所证实却不赞同的明显事实了。斗争被回避了。人融入荒诞,并在融为一体中消除自身的本质特性,即对立性、破坏性和分裂性。这种跳跃是一种逃避。谢斯托夫非常乐意援引哈姆雷特的话:The time is out of joint(时间脱节了)。他是怀着诚惶诚恐的希望引用的,这个说法倒很可以看做出自他的手笔。其实哈姆雷特说的并非这层意义,也非莎士比亚笔下的原意。对非理性的陶醉和喜不自胜所导致的后果,都使荒诞背离洞若观火的精神。谢斯托夫认为,理性是徒劳无益的,而理性之外则有点儿东西。一般荒诞说认为,虽然理性徒劳无益,但理性之外却什么也没有了。

这一跳跃至少能让我们对荒诞的真正本质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我们知道荒诞只在平衡中才有价值,首先只在比较而并非在比较的各个阶段才有价值。而谢斯托夫恰恰把荒诞的全部重量压在某一阶段,从而破坏了平衡。我们对理解的渴求、对绝对的怀念都恰恰只有在能够理解和解释许多事情的条件下才可以说清楚。绝对否定理性是徒劳无益的,理性有自己的范畴,在自己的范畴里是有效的。这正是人类经验的范畴。所以我们想要把一切都搞个水落石出。反之,我们之所以不能把什么都搞清楚,荒诞之所以应运而生,恰恰因为碰上了有效而有限的理性,碰上了不断再生的非理性。然而,当谢斯托夫迁怒于黑格尔这类命题:“太阳系是按照一成不变的规律来运行的,这些规律就是太阳系的依据”☾4☽;当谢斯托夫竭尽激情解体斯宾诺莎的唯理主义,他的结论正好落在一切理性的空虚处。由此,通过一种自然的、不合理的反向,他的结论终于达到非理性的最佳处☾5☽。但过渡不明显,因为限度的概念和范围的概念可以介入此处。自然规律在某个限度内是有效应的,超过限度就反误自身,造成荒诞。抑或自然规律可以在描写的范围合理化,而不必在解释的范围真实化☾6☽。此处一切都为非理性牺牲了,由于掩盖了对说清楚的要求,荒诞就随其比较的某个阶段消失了。相反,荒诞人没有经过如此往下拉平。他承认斗争,绝对不藐视理性,也接受非理性。这样,他审视了经验的全部已知数,在弄清楚以前是不大会跳跃的。荒诞人只知道,在谨小慎微的意识中,希望不会再有什么位置了。

在莱翁·谢斯托夫的著作中明显可见的,也许在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中更为明显。诚然,在一位如此不得要领的作者那里,很难归纳明确的命题。然而,尽管看上去是些针锋相对的作品,但越过化名、花招和微笑,贯通整个作品却使人觉得是对某种真理的预感(同时也是恐惧),这个真理终于在最后的著作中显露出来:克尔凯郭尔也跳跃了。他幼年那么畏惧基督教,晚年终于又回来面对基督教最严峻的面孔。对他亦然,二律背反和不合常情成为信教者的准则。一直使他对人生意义及深刻性产生绝望的东西,现在却给他指明人生的真谛,给他擦亮了眼睛。基督教是会引起丑闻的,克尔凯郭尔直言不讳,他所要求的,正是依纳爵·罗耀拉☾7☽所要求的第三种牺牲品,即上帝最乐意享受的牺牲品:智力牺牲品☾8☽。这种“跳跃”效果很古怪,但不该使我们吃惊。克尔凯郭尔把荒诞转变成另一个世界的标准,而荒诞只不过是人间经验的残留物。他说:“信仰者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9☽

作品简介:

《西西弗神话》(Le Mythe de Sisyphe),又译为《薛西弗斯神话》,是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尔贝·加缪一部散文集,于1942年出版。

《西西弗神话》是加缪的代表作之一,文中收集了加缪对于荒诞哲理最深入、最透彻的考察与分析。西西弗这个希腊神话人物推石上山、永无止境的苦役无疑正是人类生存的荒诞性形象的象征;但同时,他又是人类不绝望,不颓丧,在荒诞中奋起反抗,不惜与荒诞命运抗争到底的一面大纛。因此,与其说《西西弗神话》是对人类状况的一幅悲剧性的自我描绘,不如说它是一曲自由人道主义的胜利高歌,它构成了一种既悲怆又崇高的格调,在整个人类的文化艺术领域中,也许只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品味上可与之相媲美。

作者:阿尔贝·加缪

翻译:沈志明

标签: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薛西弗斯神话法国外国文学存在主义随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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