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 精彩片段:
荒诞创作
补编: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
原出版者按语:
这篇研究弗兰茨·卡夫卡的论著作为附录在此发表,而在《西西弗神话》第一版中曾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自杀》那一章所取代,但1943年由《驽》杂志发表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将重新发现对荒诞作品的批评,而这种批评,加缪早已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篇章中进行过了。
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迫使读者一读再读。其作品的结局,抑或缺乏结局,都意味着言犹未尽,而这些弦外之音又含糊不清,为了显得有根有据,就要求把故事从新的角度重读一遍。不时有两种解读的可能,因此看来有必要阅读两次。这正是作者所求的。但硬想把卡夫卡作品的细节全部解释清楚,恐怕就不对了。象征总是笼统的,不管把象征解说得多么确切,艺术家只能复现象征的生动性,依样画葫芦的复现是不行的。反正没有比领会象征作品更困难的了。一个象征总是超越使用这个象征的艺术家,使他实际上说出的比他存心表达的更多。在这一点上,抓住象征最可靠的办法,是不要诱发象征,以不协调的意图始解作品,而不要穷究作品的暗流。尤其读卡夫卡,顺应他的手法,以表象切入悲情,以形式切入小说,是说得过去的。
一个洒脱的读者乍读时便会看到令人不安的奇事,其中一些人物惶惶不可终日,固执地琢磨着他们永远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在《诉讼》中,约瑟夫·K是被告,但他不知道被告什么。他没准儿想为自己辩护,但全然不懂为什么。律师们觉得他的案子难办。其间,他没有耽误饮食男女,也没有忽略读报。后来被判了,但法庭光线昏暗。他颇为莫名其妙。只是假设被判了,但被判了什么,几乎没往心上去。有时他满以为不是那么回事,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很久以后,两位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先生来找他,请他跟他们走。他们礼貌十分周全,带他到郊外一个绝处,把他的头摁在一块石板上,掐死了。死前被判只吐了句:“像条狗。”
由此可见,一篇记叙里最突出的优点恰巧是自然,很难扯得上象征。自然是难以理解的一种类别。有些作品,读者似乎觉得里面发生的事很自然,但在另一些作品里(确实更少见了),倒是人物觉得所遇之事很自然。有一种奇特而明显的反常现象,即人物遭遇越非同寻常,记叙就越显得自然;与之成正比的是,人生奇异与人爱之干脆之间明显存在的差距。好像这种自然就是卡夫卡的那种自然。这正是我们切实感到的《诉讼》的本意。有人谈起过人类状况的一种形象,也未尝不可吧,但事情既简单得多又复杂得多。我的意思是,卡夫卡的小说含意更加特殊,更有个性。从某种尺度来看,他替我们忏悔时,也是他在说话。他活着,所以被判定了。他在这部小说开始几页就体察到了,他本人在人间经历了这部小说,即使设法补救,也不大惊小怪。他永远不会因为缺乏大惊小怪而大惊小怪。通过这些矛盾,我们认出荒诞作品的初步征兆。智者将其精神悲剧具体地凸显出来,只能运用一以贯之的反常现象来实现,这种反常现象才得以对虚空的表现力具有色彩,对永恒追求的表现力具有平常的举止。
同样,《城堡》也许是一部行为神学,首先是灵魂寻求拯救的个体奇遇,包括世人探求世间物件的崇高秘密,也包括男子苦求女子潜于玉体的仙人迹象。而《变形记》肯定表现了明辨伦理学一系列可怖的形象。但也是人在发现自己不觉成为禽兽时那种莫名惊诧的产物。卡夫卡的秘密就在于这种根本性的似是而非。自然与异常,个体与一般,悲情与平凡,荒诞与逻辑,它们之间的永久摇摆,贯穿卡夫卡的全部作品,既使作品富有意义,又使作品引起共鸣。要想理解荒诞作品,必须列举上述反常现象,必须强化上述种种矛盾。
确实,一个象征意味着两个方面,即两个理念与感觉的世界以及一部沟通这两个世界的词典。把这个词汇表列出来是最难最难的了。但意识到赫然出现的两个世界,等于投身探测两者之间的秘密关系。卡夫卡作品中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日常生活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充满极度不安的世界。☾1☽这里我们似乎又碰到尼采的话取之不尽的解释,即“大问题比比皆是”。
在人类状况中既存在一种根本性的荒诞,也存在一种严峻性的伟大,这是一切文学的老生常谈。两者巧遇,天然成趣。换言之,两者都以可笑的离异自居,把我们心灵的无时限性与肉体的易消失的快乐分离开来。荒诞,就是因为肉体的灵魂超越了肉体十万八千里。谁想表现这种荒诞性就必须把两个平行的对立面玩得有声有色。卡夫卡就这样以平凡表达悲情,以逻辑表达荒诞。
演员扮演悲剧人物,越是力戒夸张,就越能注入活力。如果他演得有分寸,他激起的惊恐就会越出分寸。希腊悲剧在这方面教益丰富。在一部悲剧作品中,命运在逻辑性和自然性的面目下越来越明显可感。俄狄浦斯的命运是被预告天下的。上天决定他将犯下谋杀和乱伦罪。剧本旨在全方位揭示逐渐消除主人公不幸的逻辑系统。仅仅宣告这种非同寻常的命运,并非令人惊恐,因为这不像会发生的事情。然而,假如这种命运的必然性一旦通过日常生活、社会、国家、亲切的情感向我们揭示,那惊恐就有根有据了。震撼人心的反抗使人脱口而出“这不可能”,其中则已经包含绝望的确信:“这”是可能的。
这是希腊悲剧的全部秘密,抑或至少是一个方面的秘密。因为有另一方面的秘密,那就是以相反的方法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卡夫卡。人心有一种不良的倾向,即只把摧残人心的东西称做命运。而幸运也以自身的方式表现得没有根据,因为幸运来了,躲也躲不开。然而,现代人一旦遇到幸运,便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希腊悲剧多有得天独厚的命运,古代传说多有宠儿,比如尤利西斯,他们陷入最凶险的遭遇却都自救了,关于这些,都是可以大书特书的。
总之,应当记住的,正是这种隐秘的复杂关系,即在悲情中把逻辑性和日常性结合起来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变形记》中的主人公萨姆沙成了个旅行推销商。正因为如此,在把他变成甲虫的离奇遭遇中,唯一使他烦忧的事情,就是他的老板会因他缺勤而不高兴。他长出爪子和触须,脊椎弓了起来,腹部白点斑斑,我不能说这不使我吃惊,效果未必如此,但这确实引起他一阵“淡淡的忧愁”。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就在于这种细微的差别。在他的中心作品《城堡》中,是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占了上风,而在这本奇怪的小说中,一切都没有结果,一切都重新开始;这是一个灵魂为寻求已经显示过的那种拯救而从事的基本冒险。这种把问题图解为行为,这种一般与个别的巧合,也可见之于一切大手笔的小手法中。《诉讼》的主人公本来就可以叫做施密特抑或弗兰茨·卡夫卡,但他叫约瑟夫·K……不叫卡夫卡,可也是卡夫卡。他是一般的欧洲人,置身芸芸众生之中。但K也确是实体,是某个有血有肉的等值。
同样,卡夫卡之所以要表达荒诞,是因为前后一致性将对他有用。我们都知道傻子在浴缸里钓鱼的故事,正琢磨着精神病疗法的医生问他:“上钩子,嗯?”却得到毫不客气的回答:“没有呢,笨蛋,这明明是浴缸嘛。”这个故事属于荒唐一类。但我们从中明显看出荒诞的效果与逻辑上如此过分的相连。卡夫卡的世界实际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片天地,那里,人沉溺于用浴缸钓鱼来折磨自己,明明知道毫无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