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近境 精彩片段:
诺门罕钢铁墓场
1994年6月。《奇鸟行状录》第三部写到诺门罕和满洲,结果引来了《马可·波罗》杂志,问我能否实际跑一趟。那是我早就想去的地方,一口答应下来。那里基本属于边境,旅行期间住在人民解放军和蒙古军队的宿舍,非我个人轻易去得成的地方。同行者为松村映三君。本书封面的照片☾1☽,是我请他用我带去的“现场监督”的那个简易相机拍摄的。臼形炮弹的残片仍好好保留着。不过清一色的羊肉饭食可真是害得我好苦。
从大连到海拉尔
早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在历史书中看过诺门罕战役的照片。至今仍清楚记得照片上异常笨重的旧坦克和同样笨重的旧飞机。还附有简短说明:1939年夏,驻扎在满洲的日军同苏联和蒙古人民共和国(外蒙古)联军围绕“满洲国”国境线展开激战,日军遭受重创,败退下来。较之关于两年后爆发的太平洋战争那神乎其神的记述,简短得近乎“小小花絮”。然而不知何故,自那以来,这场诺门罕战役(因为没有正式宣战,很长时间里一直以“诺门罕事件”这一暧昧字眼称之,但事实上那是一场惨烈至极的货真价实的战役。蒙古方面称为“哈拉哈河战役”)的场景就鲜明印在了我的脑际。
其后我也从不放过写诺门罕战役的书,大凡见到的都看了。遗憾的是,其数量绝不为多。不料,大约四年前因故旅居美国,当我在我所属的大学图书室信步走动之间,发现书架上有数量相当不少的关于诺门罕战役的日文旧书。固然算不得“命中注定的邂逅”,不过人这东西总是在奇妙的地方碰上奇妙的东西。反正,我把那些书借了出来,有时间就看。结果,我察觉自己至今仍像小时候那样为那场在蒙古无名草原上展开的血肉横飞的短期战役所强烈吸引。什么原因却不晓得。反正情形就是这样。
写下巨著《诺门罕》——就连细部都写得令人震惊——的美国战史专家阿尔宾·D·库克斯也在前言中写了相同的情形:年轻时某一天在美国报纸上看到了关于诺门罕战役的简短报道,自那以来“不知何故”为那场战役迷住了。那种心情,“不知何故”,我也十分理解。
不过,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图书室里一册又一册阅读有关诺门罕战役的书籍过程中,随着那场战役的实况在脑海中较为鲜明地浮现出来,我开始把握了——尽管是朦胧地——自己为那场战役所强烈吸引的含义。那大概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那场战役的始末“实在太日本式、太日本人式”了。
当然,太平洋战争的始末在大的意义上无论如何都是日本式的、日本人式的,但若作为一个样品取出来分析,其规模委实过于庞大。那已经作为一个定型的历史浩劫,恰如一座纪念碑耸立在我们头上。但诺门罕不然。在时间上那是一场不到四个月的局部战役,以现今的说法,乃是“限定战争”。尽管如此,那仍是日本人拖着一条非现代尾巴的战争观即世界观被苏联(或非亚洲)那种重新改组过的战争观即世界观彻底击溃、被其蹂躏得体无完肤的最初体验。然而遗憾的是,军部首脑几乎没有从中吸取任何教训。理所当然,如出一辙的模式又以压倒性的规模在南方战线重复了一次。在诺门罕丢掉性命的日军将士不足两万,而在太平洋战争中竟有超过二百万之多的战斗人员战死。最为重要的是,无论在诺门罕还是在新几内亚,多数士兵的死法几乎同样没有意义。他们在日本这个封闭组织中被作为无名消耗品以极差的效率杀害了。对这种“极差的效率”或非合理性,我们或许可以称为亚洲性。
战争结束之后,日本人开始憎恶战争、爱好和平(说得更准确些,应是和平这一状况)。对于把日本这个国家最后导向毁灭的极差的效率,我们力图将其作为前现代性的东西予以摧毁。我们不是追究其作为自身内在的非效率性的责任,而是将其作为由外部强制施加之物来对付,像做外科手术那样单纯地、物理性地予以排除。其结果,我们的确住在了基于现代公民社会理念的效率良好的世界,而效率的良好又给社会带来了压倒一切的繁荣。
尽管如此,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我们至今仍在许多社会层面上作为无名消耗品被和平地悄然抹杀这一疑问中彻底挣脱出来。我们相信自己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在日本这个和平的“民主国家”中得到了保证。但果真如此吗?剥去一层表皮,其中一脉相承地呼吸和跳动着的难道不仍是和过去相同的那个封闭的国家组织或其理念吗?我在阅读许多关于诺门罕战役的书的过程中,持续感觉到的或许就是这种恐惧——五十五年前那场小战争距我们不是并没有多远吗?我们怀抱着的某种令人窒息的封闭性总有一天会以不可遏止的强大势头将其过剩的压力朝某处喷发出去,不是吗?
如此这般,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寂静的图书馆和由长春驶往哈尔滨嘈杂的列车这两个相距遥远的场所,我作为一个日本人持续感受着大体同一种类的不快。那么,我们将去哪里呢?
这次我和照片上的松村君用了两个星期,先后分别从中国内蒙古自治区一侧和蒙古国一侧看了诺门罕战场。本来,只要从诺门罕村往前一步跨过国境线即可进入蒙古国(以下简称蒙古)的哈拉哈河,但遗憾的是时下两国的想法错综复杂,无法如愿以偿,只好远远返回北京,从北京乘机飞到乌兰巴托,再特意开吉普去中国国境,整整绕了个大弯子。在这个意义上,这一带在政治上相当“麻烦”。中国和蒙古的关系近年来是改善了不少,但国境一带的民族问题仍暗藏着沉重而静寂的火种。
说实话,去中国完全是第一次,但从成田直飞大连仅用了四个小时。想到花十多个小时往返美国东部,这回就像国内旅行,很有些意犹未尽。“哦,已经到了?”——虽说时间这么短暂,但感觉上的距离十分了得。从大连开始被塞进挤得连厕所都去不成的、堪称中国式混乱极致的满员“硬座”车(原本计划乘飞机去长春,但航班被无甚理由地取消了,突然改乘火车),摇晃了一夜十二小时,累得一塌糊涂。到达长春站时,觉得脑浆组织也好像随同周围汹涌澎湃的情景而大面积重组一遍。
初次目睹中国这个国家,最先大吃一惊的是人多。当然日本也人多,但因为国土本身狭小,未尝不可以说是理所当然。而中国情况不同,国土大得不得了(尽管大),人也多得足以把国土整个填满。去哪里都满满是人,没有人的场景压根儿不存在。这么说也许会招致误解——我在日本从书上看到“南京大屠杀”和“万人坑”等战争期间发生在中国大陆的大量屠杀事件时,对于事情的过程,我的脑袋可以大体把握,但在数字规模这点上总有不能领会之处。就算再集中杀人,可作为现实问题,果真能杀那么多人吗?对此在实感上难以置信。日本的很多读者恐怕也怀有和我同样的感想吧?
但实际来到中国,在公园一角或车站候车室有意无意地观看周围人来人往的情景,忽然心想:那真可能实有其事。总之人就多到那个程度。人不知从何处一拨又一拨赶来。也不单单城市,去乡下也一样。交通工具——无论何种乘用物——全都宿命地、致命地拥挤,街上行人不分场合地扔烟头、吐口水、大吼大叫、胡乱买东西或硬卖东西。长时间面对如此光景,难免产生类似恐怖的感觉,觉得数量陡然差了一位数。甚至觉得,使得日本兵的感觉发生根本性错乱的,说不定也是这种压倒性的物理数量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