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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话_論張愛玲-1

胡兰成
随笔杂谈
总共21章(已完结

中国文学史话 精彩片段:

論張愛玲-1

(一)

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彿是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裏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她讚嘆越劇「借紅燈」這名稱,說是美極了。為了一個美麗的字眼,至於感動到那樣,這裏有著她對於人生之虔誠。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執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

我可以想像,她覺得最可愛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紅的杜鵑花,春之林野是為她而存在。因為愛悅自己,她會穿上短衣長褲,古典的繡花的裝束,走到街上去,無視於行人的注目,而自個兒陶醉於傾倒於她曾在戲台上看到或從小說裏讀到,而以想像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僅僅是丫環的一個俏麗的動作,有如她之為「借紅燈」這美麗的字眼所感動,至於願使自己變成就是這個美麗的字眼那樣。這並不是自我戀。自我戀是傷感的,執著的,而她卻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則基督在人群中走過,有一個聲說道:「看哪,人主來了」,她的愛悅自己是和這相似的。

正如少年人講話愛搶先,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太多太興奮到不可抑止,至於來不及也沒有空隙容許他傾聽對方的說話,而常常無禮地加以打斷一樣,張愛玲先生由於青春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物,甚至於還加以蹂躪。她知道的不多,然而並不因此而貧乏,正因為她自身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外界的事物在她看來成為貧乏的,不夠用來說明她所要說明的東西,她並且煩惱於一切語言文字的貧乏。這使她寧願擇取古典的東西做材料,而以圖案畫的手法來表現。因為古典的東西離現實愈遠,她愈有創造美麗的幻想的自由,而圖案畫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發揮她的才氣,並且表現她對於美寄以宗教般的虔誠。

她一次對我說,她最喜歡新派的繪畫。新派的繪畫是把形體作成圖案,而以顏色來表現象徵的意味的。它不是實事實物的複寫,卻幾乎是自我完成的創造。

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別適宜於她的年齡與才華的吧。她曾經給我看過她在香港時的繪畫作品,把許多人形畫在一幅畫面上,有善於說話的女人,低眉順眼請示主人的女廚子,房東太太,舞女等等。她說是因為當時沒有紙,所以畫在一起的,但這樣的畫在一起,卻構成了古典的圖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塗的青灰的顏色,她讚嘆說:「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靜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出生之潑刺。她對於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戀,不是她的對象真有這樣美,這樣崇高,卻是她自己的青春創造了美與崇高,使對象聖化了。

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是因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液,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種貴族氣氛的。

貴族氣氛本來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愛悅自己本來是執著的,然而她有一種忘我的境界。她寫人生的恐怖與罪惡,殘酷與委曲,讚她的作品的時候,有一種悲哀,同時是歡喜的,因為你和作者一同饒恕了他們,並且撫愛那受委曲的。

饒恕,是因為恐佈,罪惡與殘酷者其實是悲慘的失敗者,如「金鎖記」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將為她而流淚,把她的故事編成一隻歌,使世人知道愛。而「花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則作者把她寫成一個殉道者,而以「永恆的愛,永恆的依依」作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題詞。讀它的時候,我記起了被繫時作的詩中的兩句:「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作者悲憫人世的強者的軟弱,而給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與喜悅。人世的恐怖與柔和,罪惡與善良,殘酷與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頂點,就結合為一。他們無論是強者,是弱者,一齊來到了末日審判,而耶和華說:「我的孩子,你是給欺侮了」,於是強者弱者同聲一哭,彼此有了瞭解,都成為善良的,歡喜的了。

她就是這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雞鳴之前祈禱三次:「主呵,如果可以移開這杯子,讓它移開吧,」而終於說:「既是主的意思,我將喝乾它。」於是他走向十字架,饒恕了釘死他的人們,並且給釘死在他旁邊的兩個強盜祝福。她就是這樣,總覺得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

她的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後,我漸漸瞭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為,倘以為她為驕傲,則驕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為她為謙遜,則謙遜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卻又那麼的深入人生。但我隨即發現,她是謙遜而放恣。她的謙遜不是拘謹,放恣也不是驕傲。一次她說:「將來的世界應當是男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裏說的「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她還是孩于的時候,就曾經想以隋唐的時代做背景寫一篇小說,後來在回憶中說道:「對於我,隋唐年間是個橙紅的時代」。她還是十幾歲的時候寫過一篇霸王與虞姬,有這樣的句子:借項羽的口說道:「我們是被獵了,但我倒轉要做獵者」。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同時具有古希獵的英雄的男性美。她的調子是陰暗而又明亮的。她見了人,很重禮數,很拘謹似的,其實這禮數與拘謹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補救,帶點慌張的天真,與被抑制著的有餘的放恣。有一次,幾個人在一道,她正講究著禮數,卻隨即為了替一個人辯護,而激越了,幾乎是固執地。她是倔強的。

作品简介:

胡蘭成全集已出版有《禪是一枝花》(民國65年完成),《山河歲月》(43年),《今生今世》(48年),《今日何日兮》(69年),現在出版的《中國文學史話》則涵蓋了從民國三十三年至六十六年的諸篇論述,分成上巷和下卷。

上卷裏五個章節。首篇〈禮樂文章〉,如《三國演義》開頭不講天下大事,卻先來講天下大事的分合之理,胡先生寫文學亦不講文學,而先來講「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定其座標也。

次篇〈天道人世〉,謂古來中國的文學乃是一、對大自然的感激。二、忠君。三、好玩。四、喜反。明其素質也。

三篇〈中國文學的作者〉,一種是士,一種是民。不貴藝人與藝術,辨其位格也。

於是四篇〈文學與時代的氣運〉,自唐虞夏商周起,至春秋戰國的論文時代,開出漢文章,轉魏晉南北朝的新情操時代,開出唐,至南宋而士始弱。士雖凋萎,民固健在,元明清上的文學益陋,民的文學倒像繁星在月晦時都亮了。然後來到五四文學革命,始將文學當做為藝術。

遂有末篇〈文學的使命〉。

以上是胡先生於民國六十六年夏天於僑居地日本寫完的《中國文學史話》。因胡先生在台灣授課的學生中多有青年寫作者,故著此作勵教激志,且援彼等青年的作品為例多做說明,其背景如此。

現編成書,加一篇〈論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是稍早寫成的,為答友人龍先生在報紙上的論文所作,這是上卷。

下卷收錄單篇評文,它們猶如上卷的衛星城鎮。六篇寫在孤島時期的上海,一篇在初亡命日本時,兩篇在來台授課期間,三篇在返東京之後的晚年。可以看出胡先生思想之軌跡,和文風的變異

一九九○年十一月底

作者: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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