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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话_論張愛玲-2

胡兰成
随笔杂谈
总共21章(已完结

中国文学史话 精彩片段:

論張愛玲-2

(三)

有一次,張愛玲和我說:「我是個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強。停了一停,又思索著說:「我在小處是不自私的,但在大處是非常的自私。」

她甚至懷疑自己的感倩,貧乏到沒有責任心。但她又說:「譬如寫文章上頭,我可是極負責任的。」究竟是什麼回事呢?當時也說不上來。但也隨即得到了啟發。是幾天之後,我和一個由小黨員做到大官的人閒談,他正經地並且看來是很好意地規勸我:應當積極,應當愛國,應當革命。我倦怠地答道:「愛國全給人家愛去了,革命也全給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愛國了,不革命了。」

正如魯迅說的:正義都在他們那一邊。他們的正義和我們有什麼相干?而這麼說說,也有人會怒目而視,因為群眾是他們的,同志也是他們的、我又有什麼「們」?好,就說是和我不相干吧。於是我成了個人主義者。

再遇見張愛玲的時候,我說:「你也不過是個人主義者罷了。」這名稱是不大好的,╳╳╳╳╳╳╳╳╳╳╳╳╳╳╳╳╳╳╳╳╳╳╳╳╳╳╳╳╳╳╳╳╳╳╳╳╳╳╳╳╳╳╳╳╳╳╳╳╳╳╳╳╳╳╳╳╳╳╳╳╳╳但也沒有法子,就馬馬虎虎承受這個名稱吧。(編註:原文如此,想是經檢查之故。)

說到「沒有法子」和「馬馬虎虎」,想起一次和清水、池田兩位談天,他們很驚奇這兩句中國特有的流行語。我說這兩句話是民國以來纔有的。幾十年來,英雄們來來去去,一個個摩拳擦掌,在那裏救國救民。而人民,卻只是趕著看熱鬧,你問他遊行他也去,你叫他喊口號他也喊。回來問他怎麼樣?他說是「馬馬虎虎」。但凡英雄們,無論是土著的,外來的,總是異口同聲的嘆氣,對於這樣的人民「沒有法子」。也幸虧這「馬馬虎虎」,人民纔不至於被騙光,使得英雄們作惡「沒有法子」作得澈底。

還是各人照管照管自己吧。同時也不妨聽聽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當作餘興。「到底是上海人」裏讚揚上海人的這種聰明,與幾乎具有魅惑性的幽默,但不是俏皮。

這樣的個人主義是一種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滅,卻是不會走向腐敗。如今人總是把個人主義看做十五世紀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專有的東西,殊不知歷史上無論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都是這樣的。奴隸社會也好,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也好,當它沒落之際,都是個人被團體淹死,而人類被物質淹死。有如一家破落的大戶,奴隸厭倦主人,主人也厭倦奴隸,生活的一角更沉緬於奢侈,而生活的全面則是物的貧乏,使人心因為吝薔而收縮。一切成為不可忍受,如「論寫作」裏說的有一種「壅塞的憂傷」,人也「霧數」,物也「霧數」,沒有一樁順眼的。要活下去,是只好出走,如「走,走到樓上去!」裏說的「去接近日月山川」,並且把物從陰暗的角隅裏拖出來,拆散,一件件洗乾淨了,也得個爽心悅目。蘇格拉底與盧騷就是這麼的要袪除氤氳於「霧數」的東西上頭的神秘,而訴之於理性。他們都是個人主義者。盧騷還挑戰地說:「我即使不比別人更好,至少我是和別人不同的。」

講到出走,她的一張照片,刊在「雜誌」上的,是坐在池塘邊,眼睛裏有一種驚惶,看著前面,又怕後頭有什麼東西追來似的。她笑說:「我看看都可憐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個朋友說:「像是個奴隸,世代為奴隸。」我說:「題名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過後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說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開始,世界於她是新鮮的,她自個兒有一種叛逆的喜悅。

但她和蘇格拉底、盧騷他們都不同。紀元前四世紀的希臘只是在解體中,後面並沒有新的時代,蘇格拉底的理性沒有現實的東西可以依附,隨後是被吸收到基督教裏去了。尼羅時代的羅馬也是有沒落而無新生,如顯克微支的「往何處去」裏所寫的,人們倦怠於生活,盛行了諷刺,但終因時代沒有前景,所以諷刺也漸漸稀薄,成為無害的警句,過後是無結果地消失了。一時代的沒落之後倘使隨來的是空虛,是開不出文學的花來的。

盧騷的時代卻是有著資本主義革命的前景的,所以盧騷對於舊時代是譴責,不再用諷刺。他有「民約論」,有「愛彌兒」,替時代開了藥方。

如今的情形可又是另一種。文學上從諷刺發展到譴責,再發展到對於新事物的尋求,往往是經過一串長的程序的,而現在卻是壓縮在一起。例如魯迅,在他同時寫的作品裏就有諷刺,有譴責,有尋求,並且有開方。這是因為幾十年來中國一直在連續的革命與連續的反動之故。但魯迅在開方上頭是錯了,他的參加左翼文學是一個無比的損失。他是過早地放棄了他的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舊時代的抗議者,新時代的立法者,它可以在新時代的和諧中融解,卻不是什麼紀律或克制自己所能消滅的。

魯迅的遭遇比果戈理好,果戈理的諷刺沒有下梢,他竭力和空虛掙扎,想歸結到有所尋求,但終於自己燒掉了死魂靈的後半部。他的晚年是可哀的。魯迅的諷刺卻是有尋求,所以能不受空虛的襲擊,而走向如火如荼。但魯迅的收場也並不比托爾斯泰或果戈理更好。托爾斯泰是偉大的尋求者,但一開方,就變個枯竭的香客了。魯迅開的方是史太林一味,也等於宗教。而在過早地放棄個人主義上頭,則魯迅和果戈理在晚年同樣的被什麼紀律所犧牲了。

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受傷的鬥士的淒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了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作品简介:

胡蘭成全集已出版有《禪是一枝花》(民國65年完成),《山河歲月》(43年),《今生今世》(48年),《今日何日兮》(69年),現在出版的《中國文學史話》則涵蓋了從民國三十三年至六十六年的諸篇論述,分成上巷和下卷。

上卷裏五個章節。首篇〈禮樂文章〉,如《三國演義》開頭不講天下大事,卻先來講天下大事的分合之理,胡先生寫文學亦不講文學,而先來講「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定其座標也。

次篇〈天道人世〉,謂古來中國的文學乃是一、對大自然的感激。二、忠君。三、好玩。四、喜反。明其素質也。

三篇〈中國文學的作者〉,一種是士,一種是民。不貴藝人與藝術,辨其位格也。

於是四篇〈文學與時代的氣運〉,自唐虞夏商周起,至春秋戰國的論文時代,開出漢文章,轉魏晉南北朝的新情操時代,開出唐,至南宋而士始弱。士雖凋萎,民固健在,元明清上的文學益陋,民的文學倒像繁星在月晦時都亮了。然後來到五四文學革命,始將文學當做為藝術。

遂有末篇〈文學的使命〉。

以上是胡先生於民國六十六年夏天於僑居地日本寫完的《中國文學史話》。因胡先生在台灣授課的學生中多有青年寫作者,故著此作勵教激志,且援彼等青年的作品為例多做說明,其背景如此。

現編成書,加一篇〈論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學〉,是稍早寫成的,為答友人龍先生在報紙上的論文所作,這是上卷。

下卷收錄單篇評文,它們猶如上卷的衛星城鎮。六篇寫在孤島時期的上海,一篇在初亡命日本時,兩篇在來台授課期間,三篇在返東京之後的晚年。可以看出胡先生思想之軌跡,和文風的變異

一九九○年十一月底

作者: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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