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命运 精彩片段:
第二部
48
潮湿暖和的脱衣间里宁静而昏暗,只有几扇长方形小窗户透出些许光亮。
毛糙厚板做成的长凳漆着红色号码,在半昏暗中若隐若现。脱衣间中央有道矮隔墙一直从入口处顶到里墙,把大厅分为两半,一半为男子脱衣处,另一半为妇女和孩子们脱衣处。这样的分隔没引起人们的惊慌,因为他们依旧互相看得见,照样彼此打招呼:“玛尼娅,玛尼娅,你在这里吗?”“是的,是的,我看得见你。”有谁在叫:“马蒂尔达,拿块丝瓜筋来,替我擦擦背!”几乎每个人都显得无忧无虑。
一些穿工作服的人在队伍里表情严肃地来回走动,维持秩序,合情合理地提醒大家必须把短袜、长袜、包脚布塞在靴子里,一定得记住自己队伍的排号和座位号码。
人们的声音不大,压得低低的。
当一个人脱得精光的时候,他才接近自己。天哪,胸毛又硬又密,那么斑白。脚指甲那么难看。光着身子的人望着自己,除了想到“这就是我”。没有别的结论。他认出了自己,确定自己就是“我”。因为“我”永远只有一个。小男孩把瘦得皮包骨的臂膀交叉在肋骨突出的胸前,注视着自己蛤蟆似的身子,心想“这就是我”。再过五十年,他要是再端详自己腿上青筋突起的血管和肌肉松弛肥胖的胸脯时,同样会认出自己:“这就是我。”
但索菲娅·奥西波夫娜却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震惊。年轻人和老年人都赤裸着身子,一个大鼻子男孩瘦骨嶙峋的裸体让一个老妪见了直摇头说:“哎哟,可怜的小东西。”而十四岁姑娘的裸体甚至在这种时候还被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观赏着,老妪和老头那丑陋虚弱的裸体,引起人们虔诚的敬意;毛发浓密的男子汉那背部隆起的肌肉,女子那纤细的大腿和高耸的乳房——所有这一切,都显露出隐藏在破衣烂衫底下的人民的躯体。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觉得,她感觉到的“这就是我”不仅同她有关,而且同全体人民有关。这是人民赤裸的躯体,他既年轻又衰老,既朝气蓬勃富有生命活力又憔悴枯萎,既美丽动人又丑陋畸形,既身强力壮又羸弱不堪,他的头发既乌黑浓密又花白稀疏。她望着自己那丰腴白皙的肩头,谁也未曾亲吻过,除了妈妈在她小时候亲过。接着她带着无限柔情把目光移向小男孩,难道几分钟前她竟把他给忘了,以喝醉酒似的疯狂扑向党卫军卫兵?“一个年轻的犹太傻瓜和他年老的俄国学生曾宣扬勿以暴力抗恶。”她想,“他们的时代还没有法西斯主义。”在她处女身上出现的母爱已经不使她感到羞怯。索菲娅·奥西波夫娜俯下身去,把达维德的小脸蛋捧在自己常年劳动的大手掌里。她仿佛感到捧在她手心里的是男孩那双温暖的眼睛,她吻了吻他。
“是的,是的,孩子。”她说,“瞧,我们终于来到了澡堂。”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沙波什尼科娃的眼睛仿佛在钢筋混凝土的脱衣间那半昏暗中闪烁了一下。她还活着吗?她们互相告别,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走了,瞧她已经走到了尽头,阿尼娅·斯特拉姆也走到了尽头。
钳工的妻子想让丈夫看看光屁股的小儿子,但丈夫在隔墙后面,她把用襁褓挡住一半身子的婴儿递给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自豪地说:
“刚给他脱光衣服,他就不哭了。”
隔墙后面一个长满黑胡子、穿条破睡裤的男人,眼睛和金牙闪着光亮,大声叫道:
“玛涅奇卡,这里有浴衣卖,买吗?”
穆夏·鲍里索夫娜用手遮住宽大的衬衣领口里露出来的一对乳房,对他的俏皮话报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