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德茨基进行曲 精彩片段: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就在这天夜里,狙击营向东北方向的沃洛奇斯卡边界地区进发。
天开始下着毛毛细雨,后来越下越大。公路上的白色灰尘渐渐地变成了银灰色的泥浆。泥浆扑哧扑哧地粘在士兵们的靴子上,溅到正走向死亡的军官们整洁的军服上。长长的指挥刀妨碍着他们的行军,黑黄两色绶带上色彩鲜艳的大绒球一直垂挂到他们的臀部,绒毛缠结在一起,浸透了雨水,还溅上了无数污泥斑点。破晓时分,部队到达目的地,与另外两个步兵团汇合在一起,组成了几条稀稀拉拉的队列。
等了整整两天,还没有看到一点儿战争的迹象。有时,他们听到远处,在他们的右侧方向传来了几颗流弹声。边界地区两支骑兵部队发生了小小的摩擦战。他们有时看见受伤的边界海关官员,偶尔也会看到个把丧命的边界宪兵。救护员把伤员和尸体抬走,从等候着的士兵旁边经过。战争似乎还不愿意开始,它还在迟疑着,仿佛暴风雨正在酝酿到来。
第三天,传来了撤退的命令。部队列队后撤。官兵们感到很失望。部队里谣传着这样一个消息,说是在往东边九英里的地方,整整一个龙骑兵团被歼灭了。据说哥萨克人已经侵入到了帝国的领土。奥地利人只得向西行军,满腔的怨愤无处宣泄。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撤退。他们在公路的十字路口,在乡村和小城镇里到处都碰见乱糟糟的人群,各个兵种都有。
司令部发来了无数道命令。绝大多数命令是有关如何撤出乡村和城市的事,如何对待有亲俄思想的乌克兰人,如何对待神职人员,以及如何对待间谍,等等。
临时法庭匆忙在村里宣布草率的判决。密探提供了有关农民、东正教牧师、教师、摄影师和官员们的情报,这些情报的真实性无从核实,因为人们没有时间去核实真伪。部队必须尽快撤退,但对叛徒也得尽快惩处。
当救护车、辎重部队、野战炮兵、龙骑兵、骠骑兵和步兵冒着漫天的毛毛细雨,在浸透了雨水的公路上突然无助地聚集成一簇簇、一团团的时候,当急件使者策马来回飞驰的时候,当小城的居民在白色恐怖威胁之下,成群结队地背着红色和白色的羽毛床垫、灰袋子、褐色家具和蓝色煤油灯向西边逃命的时候,人们不断地听见从各个村庄的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传来的枪声,那是执法人员在匆忙地执行草率的判决。低沉而急促的鼓声为军事法官单调的宣判声伴奏,要被处决的女人们又哭又叫地倒在军官们沾满泥浆的皮靴前苦苦哀求。
茅屋、谷仓、马厩和草堆燃烧起来,喷吐出熊熊烈火。奥地利军队的战争是从军事法庭开始的。那些真的和被误判的叛徒被拖到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吊在树上好几天,以吓唬活着的人。然而,这一带活着的人已经逃得远远的。树上的尸体被熊熊烈火包围着,树叶被烧得噼啪响。火势比血腥之秋那漫天的毛毛细雨要强烈得多。古老的树皮慢慢地烧焦了,银灰色的小火星在凹槽之间往上蹿。火苗像条条小虫吞噬着树叶,绿叶卷起,变成红的,再变成黑的,最后变成灰的,吊尸体的绳子被烧断了,尸体摔落地上,脸被烧焦了,躯体还是完好的。
有一天,部队在克鲁提尼村小憩,他们是下午到达那儿的,第二天日出之前他们得继续向西撤。这时,连绵不断的细雨停了。九月下旬的太阳将柔和的银色光芒洒向广阔的田野,田野里长着庄稼。这是新鲜面包啊!也许再也没有人能吃上它了。丝丝云彩在空中缓缓地飘拂。连乌鸦和公鸡也不叫了,它们被和平的假象所迷惑,也不再指望能找到腐肉。
军官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换衣服。皮靴里灌满了水,脚肿了,膝盖僵硬,小腿肚酸胀,腰也不能弯。他们被安排在那些小茅舍留宿。他们从箱子里取出干衣服,到仅有的几口井边去洗把脸。
在这样一个清澈而寂静的夜晚,只有几只狗——有的是被遗忘的,有的是被遗弃的——散落在农家庭院里汪汪地吠叫,它们有的是因为饿,有的是出于害怕。少尉无法入睡,他走出寄宿的那间茅屋,沿着长长的乡间小路朝教堂尖塔方向走去。尖塔上那希腊式的双层十字架直指星斗。这座细木薄板盖顶的教堂立在一个小公墓的中央,周围尽是用木头钉成的歪歪扭扭的十字架,它们似乎在微弱的夜光下晃动。在敞开着的灰色公墓大门前面吊着三具尸体。吊在中间的是个有胡须的神父,左右两边各吊着一个农民,他们身着土黄上衣,僵硬的脚上穿的是粗麻鞋。神父身上的黑长袍一直拖到他的鞋子上。神父的脚时不时地被夜风吹得直晃动,肥大的长袍摩擦着神父的脚,宛如在敲一口哑钟,发不出一丝声响。
特罗塔少尉走到被吊者的身旁,看到他们那肿胀的脸。在这三个受害者的面孔中似乎可以见到他的某个士兵的面孔。这是军人们的面孔啊!他曾经每天和他们一起操练。神父那羽毛扇般伸展开的黑胡须使他想起了奥努弗里耶的胡须。少尉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副模样。谁知道呢?也许奥努弗里耶就是这个被吊的神父的兄弟。
特罗塔少尉环顾四周,侧耳细听,听不见一丁点儿人的声音。田鼠在教堂的钟楼里呼呼地乱窜。被遗弃的狗在毫无人烟的农家小院里吠叫。少尉抽出佩剑,把吊死者的绞索一根一根地割断了,再把他们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扛到肩上,统统送进了教堂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