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的荒唐事 精彩片段:
新生活
由于我和乔伊斯·马祖凯利的友情,我为奥罗拉和露西找到了新的住处。乔伊斯在卡罗尔街有一栋房子,跟其“美丽的完美母亲”女儿和两个外孙子女同住。在这栋褐石楼的三层楼有一间空房,先前用作吉米·乔伊斯的多用途工作室,可现在南希的前夫、福莱人员走了,我便探问,为什么不可以让奥罗拉母女住呢?罗莉既无钱又无工作,我乐意为她付房租,直到她重新自立,而露西现在也长大了,有时可以帮助帮助南希的孩子,这或许会给大家都带来好处。
“别提什么房租不房租的,内森,”乔伊斯说,“南希的珠宝生意需要一个助手,如果奥罗拉不介意帮她打扫打扫、做做饭,她可以免费住那个房间。”
仁慈的老乔伊斯。当时我们俩已差不多有六个月在一起厮混,虽然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可很少有哪个星期两人不在同一张床上过它至少两三夜——她的床或我的床,根据当时的心情和环境来确定。她比我年轻两三岁,也算得上是个老女人了,可尽管五十八九岁了,她仍然有足够的办法把事情搞得很有兴味。
老年人之间的性事会有窘迫可笑和单调乏味之处,但也有为年轻人所不常理解的温柔微妙之处。你那胸脯可能松垂,你那东西可能萎蔫,但你的皮肤依然是你的皮肤,当你爱的人伸出手来抚摸你,或把你搂在她的臂弯里,或吻你的嘴时,你依然会融化在柔情之中,这种感觉跟你觉得自己将长生不老时的感觉是一样的。乔伊斯和我尚未到我们生命的十二月,可五月却显然已远在我们身后。我们同在十月中下旬的一个午后,一个晴朗的秋日,头上是纯净的碧空,空气中有阵阵寒意,千万片树叶仍然依偎着树枝——大多数是褐色的,可也留下了很多金色的、红色的和黄色的,这情景使你愿意待在户外,待得越久越好。
不,她不像她女儿那么美,根据我看到的她的老照片,她从来不是个美女。乔伊斯把南希的外貌之美归功于她已故的丈夫托尼,一个建筑承包商,1993年死于心力衰竭。“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帅的一个,”有一次她对我说,“长得简直和维克托·马丘厄一模一样。”她的布鲁克林口音很重,这个演员的名字从她嘴里一说出来,听起来就像是维克塔·玛丘阿,字母“r”给弱化到了这种程度,似乎英语字母表已经把它取消了。我爱她自然朴实的平民嗓音。它使我感到和她在一起很安全,正如她所具有的其他素养告诉我的,这是一个没有矫饰的女人,一个相信自己的身份和为人的女人。她毕竟是“美丽的完美母亲”的母亲,如果她自己并非如此,她又怎能培养出像南希这样的女儿呢?
从表面上看,我们俩几乎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我们的背景全然不同(一个是城里的天主教徒,一个是郊区的犹太人),我们的兴趣也几乎大相径庭。乔伊斯没有耐心读书,绝不会是书呆子,而我回避所有的体育活动,力求静止不动,视之为幸福生活的极致。对乔伊斯而言,运动不仅是一门必修课,而且是一种愉快享受。她喜欢周末活动,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就起床,骑自行车穿过展望公园。她还在上班,我已经退休。她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是个玩世不恭者。她有过美满的婚姻,我的婚姻——不提也罢。她很少或根本不关心时事,我每天仔细阅报。我们小时候,她是道奇队的铁杆,我是巨人队的铁杆。她爱吃鱼和意大利面食,我爱吃肉和土豆。尽管如此——关于人的生活还有比这尽管如此更神秘的吗?——我们却像侦缉犯罪集团的警察一样同心合力。那天早晨我们互相介绍认识时(和南希在第七大道),我就立刻感到为她所吸引,但直到我们在哈里的葬礼上做了第一次长谈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可能有火花闪亮。由于一时羞怯,我迟迟没有给她打电话,可之后一个礼拜的某天,她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饭,我们的幽会就这样开始了。
我爱她吗?是的,我或许爱她。到了我可以爱任何人的地步,乔伊斯是我的那个女人,是我名单上的唯一候选人。即使这份感情尚未充分发展,还不是那种想必可以界定成爱情的百分之百的热恋,还处于感到有所不足的程度——但是离这界限已如此接近,以至于区分这个差别变得毫无意义。她常令我大笑,医学专家说,大笑对人的精神和生理健康都有好处。她容忍我的缺陷弱点和变化不定,容忍我身上的乡土气息,在我激烈抨击大老党☾1☽、中情局和纽约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尼的时候,她泰然处之。她对大都会棒球队的狂热忠诚令我乐不可支。我惊异于她对好莱坞老片子的渊博知识,以及能识别所有匆匆闪现银幕的配角和被遗忘的演员的天才(瞧,内森,这是富兰克林·潘伯恩……这是尤娜·默克尔……这是C.奥布莱·史密斯),我钦佩她有勇气让我给她朗读《人类愚行大全》,她学识不多,但心地宽厚,所以居然还把我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故事视为一流的文学作品。是的,我爱她到了律法(我天性的律法)允许的极致,但我是否已做好下定决心、与她厮守余生的准备呢?我是否愿意每周七天,天天见到她?我是否已迷恋到足以贸然提出那个重大问题?我并无把握。经历了和那个姓名已删者的漫长祸患之后,我因担忧婚姻生活再次受伤害而犹豫不决,这应可理解。可乔伊斯是个女人,由于绝大多数的妇女似乎都喜欢成双成对,而不喜欢形单影只,因此我想,我应该向她证明我对此事是认真的。在那个秋天最令人忧悒的时刻——在雷切尔不幸流产后两天,在非法地让布什赢得大选之后四天,在亨利·皮普尔斯设法找到失踪的奥罗拉之前的十二天,我终于控制不住,向她提了出来。使我不胜惊讶的是,我的求婚引起的竟是粗声的狂笑。“啊,内森,”乔伊斯说,“别这么傻。我们现在这样子才好呢。何必晃荡这船,给我们自己添乱?结婚是年轻人的事儿,是那些想要娃娃的孩子们的事儿。我们已经是过来人。我们自由了。我们可以像一对少男少女那样一起厮混,我们再也不会搞得怀孕。吹声口哨吧,伙计,我就是你的,好不好?你得到了我的东西,我得到了你这个不错的意第绪的‘你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是我的第一个犹太人,内森,你现在自己站在了我的门口,我就不会放弃你。我是你的,亲爱的。可别提什么结婚。我不想再当什么妻子,而事实上,我的可爱可笑的男人,你当丈夫会很可怕的……”
尽管她说了这些决断的话,可过了一会儿她却哭起来了——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由于突然过度激动而在情绪上失控。我觉得她是想起她已故的托尼来了,思念那个她在青春年华对他说“愿意”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心爱,他死时才五十九岁。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但她对我说的一番话却全然不同。“别以为我不心存感激,内森。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偶然得到的最最好的礼物,现在这个,现在你给了我这个。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可爱的人。像我这样一个老婆子居然还有人向我求婚。我本无意哇哇地哭一场,可好家伙,好家伙,啊,好家伙,得知你这么在乎,我真是万分感动啊。”
知道是我感动了她,以至于让她泣涕涟涟,我便放下心来。这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牢固的,不会随时很快中断。但我也得承认,我也因乔伊斯拒绝我的求婚而感到宽慰。尽管我做出了很大的姿态,可说实话,我对结婚一直犹豫不决,而她对我已有足够的了解,明白若对我说“愿意”的结果——我会是个“可怕的丈夫”,我们俩谁都犯不上再结什么婚。如此看来,要意译一下不朽的庞洛斯博士☾2☽的名言:世界上一切都将臻于至善——我一生中第一次既得到了蛋糕,又吃了蛋糕。
乔伊斯擦干了她的眼泪。两周之后,奥罗拉和露西住进了她家。这对所有的当事人而言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安排,但即使母女应该团聚是合乎逻辑的要求,可我们别忘了,对汤姆和哈妮来说,让他们所抚养的小女孩离去,该有多么困难。那时他们照管露西已有好几个月了,随着时间的消逝,他们仨已凝聚为一个亲密的小家庭。夏天我把她交还给他们时,我也同样感到心疼,而她和我住在一起才几个星期。当我想到他们和她一道过了五个半月,我不禁感到同情——不管我们大家为奥罗拉和露西在布鲁克林安全着陆有多高兴。“她应该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我对汤姆说,努力显出哲学家似的冷静态度,“可露西的一部分仍然属于我们,属于我们中的每个人。她也是我们的孩子,什么都改变不了。”
对汤姆和哈妮来说,失去露西固然感到沉重,而当家长的短暂尝试却使他们领悟到,他们要有自己的孩子。有一段时间他们专心一意地处理了大量的具体事务——谈判出售哈里的房产,物色新的公寓楼房,在全市四处递申请谋教职——而一旦省却了这些杂事,哈妮便抛开了她的子宫帽,两人为努力构筑一个家庭而开始认真地对待夜间之事。2001年3月,他们搬进第六和第七大道之间的第三街上一座合作公寓楼:四楼上一个通风而明亮的单元,前面是相当大的起居室,中间是适中的厨房和餐厅,有一条狭隘的过道通往后面三间小卧房(其中一间被汤姆改造成了书房)。当他们在此楼安家时,布赖特曼阁楼书店已不复存在。作为终结房产出售条件之一,买方坚持要求从产业内刨除图书部分,这就迫使汤姆在年初为清理哈里多年来生意的全部库存忙乱了一段时期。平装本每本只卖五分钱和一角钱,精装本价目标为一元钱三册,至2月1日尚未卖掉的图书则运往医院、慈善机构和商船海员图书馆。我帮着做了这些令人感慨的事情。二楼上那些善本书和初版书倒卖得相当数目的一笔钱(为将所有藏书转让给马萨诸塞州大巴灵顿的独家书商,汤姆连最低点的价格也愿接受)。参与毁灭哈里帝国并不好玩,尤其是当我获悉新的业主要把这个搬撤一空的地方用来干什么的时候。图书将让位给女鞋和女用手提包,最上面三层楼将改建为豪华合作公寓。房地产是纽约的官方宗教,其上帝身穿灰色细条西装,名叫“现钞”,“现钞多多益善先生”。如果说在此严酷的转折关头对我尚有慰藉之处,那就是我知道汤姆和拉弗斯手头不再拮据。自从哈里死后,我已不知多少次想起他,想起他的“天鹅般纵身一跃进入永恒的伟大境界”。
6月初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哈妮宣告说,她怀孕了。汤姆搂抱了她,接着在我对面靠着餐桌问我是否愿意当教父。“您是我们的唯一选择,”他说,“内森,为超乎职责而做出的贡献。为在火热战斗中的不凡勇气。为在密集炮火中冒着生命和肢体危险抢救您的受伤战友。为激励同一个战友重新站立起来并加入婚姻的联盟。为表彰这一系列英雄行为,并为造福于我们未来的子孙——您有资格获颁一个比舅公的角色更适合于您的头衔。为此,吾授予汝教父之衔——假若尔将接受吾辈之谦卑哀求而承受此重担。事将如何,好先生?我们等候您的答复,内心忐忑。”答复乃是“同意”。在表示同意之后,我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话,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连一句也记不得了。然后我向他们举起酒杯,不知何故,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三天之后,雷切尔和特仁斯从新泽西州开车来到我住的公寓楼,与我共进礼拜日早午餐。乔伊斯帮我准备了菜肴,我们四人一道坐在后花园里吃我们的硬面包圈和烟熏鲑鱼。我注意到我女儿看起来比最近几个月里的任何时候都更可爱、更愉快。秋季她流产是一次严重挫折,此后她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拼命工作以掩饰其痛苦,为特仁斯精心烹饪美食以证明她尽管没能怀好孩子,却还是一个有价值的配偶,事事都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但这天在花园里,她的眼睛里重又闪亮着昔日的光彩。虽然在人多的场合她通常少言寡语,可在我们四人交谈过程中却不再矜持,就像其余人一样说得多,说得频繁。在某一时刻,特仁斯说了声“对不起”去上厕所,过了一会儿,乔伊斯又赶快跑到厨房去取一壶新煮的咖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对她说她看起来多漂亮,她也吻了我,还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以此回答我对她的称赞。“我又怀孕了,”她说,“今天早晨我做了妊娠试验,结果呈阳性。一个婴儿正在我体内成长,爸爸,这次它会活下去的。我保证。我会让您做个外公,即使以后七个月我得躺在床上。”
在不到七十二个小时内,我的眼睛不期而然地第二次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