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的悲歌 精彩片段:
大黄蜂
回家路上
虽然他走对了路的一边,走对了街道,走对了方向,可他一直以为走错了路。他尊敬那些向他问好的人,向他们回敬的声音令他感到轻松:当有人问候他时,说明人家认出了他;只要人们还认得出他,那么他就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自以为他的担忧非常可笑,如果有别的人未注意到他默默无声地走过去,他就会感到压抑;他只要感到压抑,就会嘲笑自己。所以从现在起,他先向别人问好。他听见脚步声时,心里就揣摩着这里常用来问好的话。然后,他拖着腔问好,就像摘下帽子一样。有时候,他想问候别人,就揣摩着话,竟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舌头绕不过来那些拼音字母,憋得哑口无言。于是,他无可奈何,只有把力量从胳膊传到手上,手又用力捏住那刺耳的车铃。他深感窘迫。他百般劝告自己;他又以为自己走路并不怪异,即使他走路怪异,他也不需要装模作样:因为的确有这样的时候:他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把要说的话转移到了他的脚步上。
他对自己的预感很恼火,恶狠狠地用脚尖踢脚蹬子;他对自己的双手骂了一些粗俗下流的话,讨厌手把他引到了荒地里,还说一些难听的话来贬损和辱骂自己家的名字。可是,不管他做什么,他都没有丧失理智。他思考问题时面色凝重。他不停地深刻审视自己刚才在哪儿,很信赖自己的经验。他甚至还说出号码,而且先说出街道的徽标,以便确认自己的路。当然,遇到别的情况,他就没有十分把握了:因为那些属于他的话和概念渐渐用完了;他身体的各个部分所处的地方他并不熟悉:他脚下踩着石头路面,一只手扶住自行车把手,另一只手用棍子敲打着人行道沿。对他来说,这又像一个看得见、但此时被蒙住眼睛的人:他不熟悉路,而且担心会迷路。当他在路边向前摸索时,只有自行车是他能靠得住的东西。他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摊烂泥里,或者在一条河床上向上游走去。他忽然想起来,为了让盲人用手指识别地图,那地图上的河流是凸出来的,用泥做成线条敷在上面,这样,手指就可以从河流源头一直摸索着流入大海。国界线也是用这种细细的线条标明的。当他区分不开河流和国界线时,他的手指常常就相互弄得不知所措。
他咒骂自己的记性总是让他忘记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地图让他烦心,何况他在地图上连一点苍蝇屎都不是,而是他的脚步让他感到痛苦;他熟悉它们,却没有听出来,而且称之为自己的脚步:他的脚步常常把他连同那辆横着前轮不听使唤的车子从大路上推到草地里。此外,让他恼火的是还有那一身干净衣服。他习惯于讲究穿着干净,所以一直注意着身体远离那生锈的车框。只要脚踝骨一碰上脚蹬子,他就骂脚蹬子很阴险。还有齿轮上那吧嗒吧嗒直响的链条,他骂起来比父亲更起劲儿。
他要一坐下就起不来了。然而,如果他继续走下去的话,路就会耗尽他的力量。他宁愿走下去,因为只要他停下来,他就会由于重力而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时而持续不断,时而飘忽不定,因为他时而坚持不懈,时而又犹豫不决地向前走去;在石灰坑里,存在于石灰坑里,沙子在石灰坑里。他正琢磨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很快就会进入的房间却加入到那些词语里,不过不是字面上的,而是那个空间的图像,墙上挂着一家保险公司的挂历,他在墙的高处添加上那凝固成凹槽的石灰浆,而画面上则依然看不到。他很快就会到那儿。他将随意地坐在关闭严实的窗户前。虽然他知道有几个去处,但是对他来说只有这一个目标。他会到那儿的。不论他怎样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他还是一下子心里没了底;他感到阴森可怕,因为事情会像他心里想像的那样发生,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使他走向别处,他也得先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且确定下来;如果他哪儿也不去,他也要事先明确他哪儿也不去:他要预先确定他去哪儿和在哪儿,而且他似乎必须想到:我会到那儿的,而且如果他要去那儿的话,那他似乎始终要去做那些预先考虑的动作,去听预先听到的声音,去想像预先想像过的事情。惟独不同的是,如果他要去国外,去一个陌生而荒凉的地方,一个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个既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人描述过的地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回家好了,而且心里明白他将要面对什么。那儿墙上挂着挂历。如果他进屋里关上门,他会被一阵风吹得摇摇晃晃,身体靠在石灰墙上,一把锉刀锉纸板的声音会让他不堪忍受。
他会来到这个房间,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尽力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去,就像他睡前均匀地呼吸那样,以便能入睡,进入梦乡。他寻思着,走路的过程也决定着思想过程;如果他迈着均匀的步子走,他会有意识停留在他走路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去想别的事情;如果他踉踉跄跄,或者加快脚步,或者自行车没有停稳,把他一起拽到草地里,那么他的思想也就失去了和谐。
双脚相互交叉在一起;哪条腿是哪条腿;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他说话颠三倒四,仿佛他忘记了怎样动来动去:仿佛这些东西(他指的是坑里的沙子和挂历)息息相关似的。
他集中思想,颤抖的手扶在车座上,反复命令双脚迈步。可是脚不听使唤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就松手放开车子,好让他有个借口,弯下腰,假装在干什么。自行车倒地之前的声音可以称作沙沙声,车子辐条还在转动的声音叫嗡嗡声,车子撞在道沿上的声音叫啪啪声。
现在他有理由休息了。可是当他一直站着时,他就觉得要赶快坐下来,否则他就无法从站立中解脱出来了。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人;他有劲儿立刻站起来,拖着身体走向奶站,右手像一个徽标一样搭在左肩上。这时,他把自行车扔到路边的草地上。
平时,那些奶罐都放在木板上。可是现在,这奶站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和自己身心分离了,不知道该坐在木板上呢,还是木板下面交叉的斜撑上。还没等他决定下来,虚弱的身体就抢在他前头,使他解脱开那些关节,头耷拉到胸前,送他坐到了斜撑上。这斜撑是用木材厂废弃的木板皮做成的,他的手还能摸到棱角上的树皮。
他斜着身子坐在木板下面,头顶上那些平时摆放奶罐的木板上抹的灰浆裂成了碎片。他很想背靠在一根支柱上,也许那儿有一个太阳照不着脸的地方。可是,他担心,如果向后找个靠的地方的话,那他可能完全力不从心了,这样一来,他的身体就会失去控制,向后瘫倒在满是灰尘的草地上,弄脏这身干净的衣服。
谁累了,一旦坐下来,他就会伸展双腿,好让血液流动通畅。他这一天也是这样:在他的房间,在电影院前厅,在电影院放映厅里,他都是伸开双腿坐着的。可是现在他坐到斜撑上时,要么忘记了,要么坐着无法伸展双腿,他膝盖高高隆起,下面双脚呈一个字母形状,微微撇开。蹬开双腿,是人困倦时一个习以为常的姿势,可是他已经累得连腿都伸不开了。他感到脚底沉重,仿佛牢牢地粘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