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 精彩片段:
雪地上你的血迹
天黑时他们到达边境,妮娜·达肯德发现自己戴着婚戒的手指还在流血。一个戴着漆皮三角帽还顶着粗羊毛毯子的警卫提着碳灯检查了他们的护照,同时努力不让自己被比利牛斯山的狂风掀倒。尽管这是两份合法的外交护照,警卫还是提高灯对照了一下他们的面容跟照片是否一致。妮娜·达肯德几乎还是个小女孩,眼睛像欢快的小鸟,蜜糖色的皮肤在一月阴冷的夜晚依旧散发着加勒比阳光的暖意。她的大衣一直包到脖子,是用貂颈部的毛皮做的,整个边境驻军一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买不起。开车的是她的丈夫比利·桑切斯·德阿维拉,比她还小一岁,几乎和她一样漂亮,穿着苏格兰格子外套,戴着网球帽。跟妻子相反,他是运动型的,个子很高,下额棱角分明,一看就是那种不善言辞、有些粗鲁的人。但最能体现他们身份地位的是这辆银灰色的轿车,车内散发着豪华的野性气息,在这穷人聚集的边境上绝无仅有。后座上堆满了全新的行李和很多还没打开的礼物。还有一个高音萨克斯,妮娜·达肯德曾将生命中大部分激情寄托于此,直到在海滨浴场被她可爱的“流氓”那别扭的爱所征服。
当警卫把盖了戳的护照交还他们时,比利·桑切斯问他哪里可以找到药店,好处理一下妻子受伤的手指。警卫迎着风大喊,到昂代伊去问,在法国那边。但昂代伊的警卫们躲在装了玻璃窗的温暖明亮的岗亭里,穿着单衣坐在桌边,一边打牌一边蘸着酒吃面包。只须瞧一眼这车的体积和档次,警卫们就示意他们进入法国。比利·桑切斯按了几次喇叭,但警卫们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其中一个拉开玻璃窗,用比狂风还愤怒的声音吼道:
“妈的!快滚蛋!”☾1☽
于是妮娜·达肯德把大衣领子竖起来盖住耳朵,从车上下来,用纯正的法语问那个警卫哪儿有药店。警卫嘴里塞满了面包,习惯性地回答这不关他的事,何况是在这样的风暴天,然后关上了窗户。但是接着他又定睛看了看这个女孩,她正吮吸着受伤的手指,整个人笼罩在天然貂皮闪烁的光泽中,使他恍惚觉得像是万圣夜某个神秘的形象。于是他立刻改变了态度,解释说,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比亚里茨☾2☽,但因为是严冬,加上正刮着狂风,也许要到更远一点儿的巴约纳☾3☽才能找到一家开门的药店。
“很严重吗?”他问。
“没什么事。”妮娜·达肯德微笑着说,给他看了下戴着钻戒的手指,指肚上有一个被玫瑰刺破的伤口,几乎看不出来,“就是被扎了一下。”
在到达巴约纳之前又开始下雪。才刚晚上七点,街上就空无一人,所有房子都因狂风怒号而大门紧锁。他们转了很多圈也没找到一家药店,决定继续往前走。比利·桑切斯对这一决定感到高兴。他对新奇的汽车有一种不知疲倦的激情,而他的父亲对他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而且也有满足他的经济实力。这辆作为结婚礼物的可折叠式敞篷宾利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驾驶体验。他在方向盘前是如此陶醉,以至于越开越兴奋。他们在波尔多☾4☽的锦绣酒店预定了新婚套房,他决心当晚到达,不管是狂风还是大雪都不能阻止他。相反,妮娜·达肯德感到筋疲力尽,尤其是在从马德里过来的最后一段公路上,那段路崎岖狭窄,天上还下着冰雹。过了巴约纳之后,她用手帕紧紧地缠住无名指,希望把血止住,然后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快到半夜时比利·桑切斯才发现她睡着了。这时雪已经停了,在松树之间穿梭的风也突然平息了,荒原上的夜空缀满了冰冷的星星。已经过了一片漆黑的波尔多,但他只是在公路边的加油站停了一下,给车加满了油,因为他感觉自己还有足够的精神一口气开到巴黎去。他对这个价值两万五千英镑的巨大玩具相当满意,甚至没顾上问一句睡在他身边的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是否同样兴奋。她缠在无名指上的手帕已经被鲜血浸透,在她少女的梦中,第一次掠过阵阵不安的阴影。
三天前,他们在一万公里外的卡塔赫纳举办了婚礼,大主教亲自为他们祝福。对于这段婚姻,他的父母很吃惊,她的父母则很失望。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明白他们相爱的真正原因,谁也不知道这段出人意料的爱情是如何开始的。一切都始于婚礼前三个月。那是一个周日,比利·桑切斯带着一帮小混混突袭了马韦利亚海滨浴场的女更衣室。妮娜·达肯德刚满十八岁,不久前才从瑞士圣布莱斯的沙泰勒尼寄宿学校回来。她会说四种语言,每一种都口音纯正,而且精通高音萨克斯。那是她回来以后第一次到海边过周末。她脱光了衣服,正准备换上泳衣,这时隔壁更衣室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推攘时的惊叫声,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她那个更衣室的门闩被撞得粉碎,她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她所能想象的最俊美的坏蛋。他只穿了一条豹纹内裤,身材匀称,肌肤富有弹性,泛着海边居民特有的金色光泽。右手腕戴着一个罗马角斗士那样的金属手环,手上缠着一根铁链,这是他的致命武器。脖子上挂着一个没嵌圣像的小牌子,随着他心脏的跳动静静起伏。两人都出身于地方上的名门望族,这些家族从殖民时期起就肆意操纵着这座城市的命运。他们俩曾一起上过小学,也曾在生日聚会上一起戳破过很多糖果袋。但因为多年不见,第一眼并没有认出彼此。妮娜·达肯德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做任何动作来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然后比利·桑切斯开始了他幼稚的仪式:脱下豹纹内裤,向她展示自己惊人的坚挺武器。她直视着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我见过更大更坚硬的,”她压制着内心的恐惧,“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要想清楚。想要和我在一起,你必须表现得比黑人更好。”
事实上,妮娜·达肯德不但还是处女,而且到那时为止,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赤裸的男人。但她的挑衅起了作用。比利·桑切斯当时唯一想到的就是狠狠地朝墙上打了一拳。因为铁链还缠在手上,手骨折了。她开着自己的车送他去了医院,帮助他度过了恢复期,最后两人一起学着以正确的方式做爱。在妮娜·达肯德家内院的露台上,他们度过了七月那些炎热难熬的下午,她家族中六代显赫的祖先都是在那座宅子里过世的。她用萨克斯吹奏流行歌曲,而他,手上打着石膏,躺在吊床上凝望着她,惊叹不已。这是拉曼加街区最大最古老的宅子之一,毫无疑问也是最丑的。宅子里有很多落地窗,朝向海湾的一潭死水。但是在下午四点的酷暑中,妮娜·达肯德吹奏萨克斯的那个露台却是一处避暑胜地,铺着棋盘格瓷砖,对着一个种满芒果树和香蕉树的阴凉庭院。树荫下有一座坟墓,前面立着一块没刻名字的石板,它们比这座宅子以及这个家族的记忆更古老。就连那些最不懂音乐的人都能感觉到,萨克斯的声音跟这座有着如此厚重历史的宅子很不协调。“听上去像一艘军舰。”妮娜·达肯德的奶奶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说。她的母亲则徒劳地想让她演奏时仪态优雅一些,而不像现在,为了舒服,把裙子撩到大腿,而且双膝分开。母亲觉得,那种放荡的性感并不是演奏音乐所必需的。“我不在乎你演奏什么乐器,”母亲对她说,“只要你演奏的时候把两腿并上。”但正是这种军舰离港似的音乐和对爱的执着使妮娜·达肯德能够打破比利·桑切斯苦涩的外壳。因为结合了两个高贵的姓氏,他一直顶着残暴愚蠢的恶劣名声。在这恶名之下,她发现了一个胆怯而脆弱的孤儿。在手骨恢复期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一个雨天的下午,他们俩单独在家,她把他带上了自己的闺床。爱来得如此自然而流畅,让他感到惊讶。卧室的墙上挂着英勇的祖先和贪婪的老祖母们的肖像,他们都曾在这张古老的床上享受过云雨之欢。有将近两周的时间,每天下午这个时候,他们俩都在先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丝不挂地寻欢作乐。即使在做爱的间歇,他们也赤身裸体,开着窗户,呼吸着从海湾那边过来的混合着废船残骸的恶臭的空气。在不吹萨克斯的时候,他们倾听庭院中日常的嘈杂,香蕉树下癞蛤蟆单调的呱呱声,雨水落在无名墓上的声音,他们以前没有时间去了解的生命自然的脚步。
当妮娜·达肯德的父母回到家时,他们俩已经在爱的道路上走出很远了。世上其他事情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他们随时随地缠绵,试图把每一次都当成一次新的探索。一开始他们尽其所能在比利·桑切斯那些运动轿车里做爱,那是他父亲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赠予他的。然后,当在车里做爱对他们来说变得易如反掌时,两人在晚上钻进马韦利亚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那是命运让他们相遇的地方。最后,在十一月的狂欢节期间,他们乔装改扮,在客西马尼古老的奴隶社区那些暗娼的庇护下,躲在出租屋里亲热。就在几个月前,那些暗娼还不得不忍受比利·桑切斯和他那帮小混混的骚扰。妮娜·达肯德将以前倾注在萨克斯上的狂热转向这些幽会,直到她那被驯服的小恶棍终于体会到她最初所谓的“必须表现得像个黑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利·桑切斯有求必应,不但能很好地满足她,而且跟她一样乐此不疲。婚礼之后,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穿越大西洋的飞机上。当空姐们都睡着了,两人勉强挤进飞机的卫生间,气喘吁吁,更多的是因为乐不可支,而非性爱的愉悦。婚礼之后二十四小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妮娜·达肯德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因此,在到达马德里的时候,他们虽然早已不是初尝禁果的恋人,但相互之间还有足够的激情使他们表现得像一对真正的新婚夫妇。双方父母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在下飞机之前,一位礼宾官登上头等舱,给妮娜·达肯德送来一件白色貂皮大衣,镶着闪闪发亮的黑色绲边,那是她父母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给比利·桑切斯的是一件那个冬季的新款羊皮外套,还有一串没刻商标的车钥匙,那是一个惊喜,正在机场等待着他。
他们国家的外交使团在贵宾厅迎接他们。大使和大使夫人是两家共同的老朋友,而且,妮娜·达肯德出生时是当年还是医生的大使亲手接生的。为了迎接她,他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连花瓣上的露珠都像是假的。她因为自己作为新娘显得太过年轻而有些不自在。行过问候的贴面礼后,她接过了那束玫瑰,但是被花茎上的一根刺扎伤了手指。她以一句风趣的话将这一不幸事件带了过去。
“我是故意的,”她说,“为了让大家注意到我的婚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