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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沙龙,押沙龙!_9

威廉·福克纳
外国小说
总共12章(已完结

押沙龙,押沙龙! 精彩片段:

9

起初,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像是比方才还冷,仿佛施里夫刚关掉的惟一的那只电灯泡还真有点儿可怜巴巴、微弱的热度似的,如今那铁硬、不可穿透的黑暗,已与松弛下来、穿了件薄睡衣准备入睡的肉体上所盖的铁硬、冰一般的被毯浑成一体。接着黑暗像是有了呼吸,在流回来;而施里夫打开的那扇窗子,在外面雪花那非人间的微光的映衬下,也变得清晰可见了,此时,在黑暗的重压下,血液涌动,流动,变得越来越温暖了。“密西西比大学,”施里夫的声音在昆丁右面的黑暗里响起。“巴耶德☾1☽把四十英里的路走得都不显长了(是四十英里,对不对?);从那骄傲、自命不凡、一学期鹦鹉学舌的蛮荒☾2☽里走出来。”

“是的,”昆丁说。“他们是学校创办后第十届毕业班的学生。”

“我还没听说过在密西西比有十个学生是同时一块儿进学校的呢,”施里夫说。昆丁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看着窗户的那个四方形,感到血液在他周身血管里、他的胳膊和腿脚里涌动。此刻,虽然他暖和过来了而且方才他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也仅仅是轻微、持续地颤抖,可是此刻他却开始全身抽动,很剧烈,控制不住,到后来他都能听到床晃动的声音了,连施里夫都觉出来了,他用胳膊肘撑起自己(从声音里听得出来)看着昆丁,虽然昆丁自己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他甚至觉得挺舒服的,躺在那里以平静的好奇心等待着下一次没有预兆的强烈抽动的到来。“耶稣啊,你真有那么冷吗?”施里夫说。“你要我把两件大衣都盖在你身上吗?”

“不要,”昆丁说。“我不冷。我没事儿。我挺好的。”

“那你干嘛要那样呢?”

“我不知道。我也控制不了。我挺好的。”

“好吧。不过如果你要盖大衣,告诉我好了。耶稣啊,要是我当初会知道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呆上九个月,我当然也会不愿意从南方出来的。很可能我怎么也不会愿意从南方出来,假若我能呆在那里的话。等等。听着。我不是想故作惊人,自作聪明。我仅仅是想尽可能弄明白,我也不知道怎样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因为那些事是我们那儿的人没有碰到过的。或者我们没准也遇到过,但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且隔着一大片水,因此现在再没有什么让我们每天见到能提醒我们的了☾3☽。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挫败的老爷爷们与解放了的黑奴当中(我也许弄颠倒了,得到自由的是你们白人而黑人却输掉了?)也没有餐厅桌子上嵌进了子弹诸如此类的事,一直提醒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那是什么?是空气那种你在里面生活与呼吸的东西,还是一种真空状态,所充塞的极度愤怒、深仇大恨、骄傲、荣誉,冲着的与所以产生的都是五十年前发生与结束的事?一种由父亲到儿子再由父亲到儿子代代相传的对谢尔曼将军永不宽恕的天赋权利,是那样的绵延不绝以至于你们孩子的孩子再生下孩子而你们别的什么都不是而仅仅是马纳萨斯☾4☽一仗里皮克特☾5☽发起那次冲锋中死去的一系列上校的后裔?”

“是葛底斯堡,”昆丁说。“你不会理解的。你得在那儿出生才行。”

“那样我就会理解了吗?”昆丁没有回答。“那你理解吗?”

“我不知道,”昆丁说。“是的,我当然是理解的。”他们在黑暗里出气吸气。过了一会儿昆丁说:“我也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甚至都不理解那位老小姐,那位罗沙阿姨。”

“是罗沙小姐,”昆丁说。

“好吧。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事儿。只知道在最后她拒绝做一个鬼。知道几乎五十年后她仍然不能因为他太平无事地埋在土里而放过自己。甚至在五十年之后,她不仅能够爬起来动身下乡去了结她发现自己未曾完全了结的事,而且她还能找到人跟她一块去,而且还闯进上锁的房屋,因为本能或是什么东西告诉她事情还未了结。你知道吗?”

“不知道,”昆丁心平气和地说。他能觉出尘土的味道。即使是此刻,带雪味儿的新英格兰空气那凛冽、纯洁的压力正朝他脸上扑来,他仍能尝到、觉察到那没有一丝风儿的(或者不如说,有火炉气息的)密西西比九月夜晚的尘土气味。他甚至还能闻到轻便马车里坐在他身边那个老太太的气味,闻到带霉味儿的散发出樟脑臭气的头巾甚至那在密不通风处放久的布伞,在那里面(他也是直到他们抵达宅子时才发现的)她藏了一把短柄小斧与一只手电筒。他能闻到那匹马的气味;他能听到马车轮碾在没有分量的蓬起的尘土时所发出的枯燥的抱怨声,他也似乎感觉到尘土本身迟缓、干燥地飘经他出汗的肉体,正如他好像听到干涸土地的痛苦那单独的一声深沉叹息朝不可估量的高高星空升去。此刻她说话了,是第一回自从他们离开杰弗生之后,自从她爬进马车,以一种笨手笨脚、摸摸索索和颤颤巍巍的急切(他原来以为那是产生自恐怖,惊惧,后来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在他能扶她一把之前,接着老太太便坐在座位最靠外边的地方,缩得小小的,包着那块有霉味的头巾,捏紧了那把伞,身子往前靠仿佛往前靠了她便能快些到达,能紧跟在马儿后面立刻抵达而赶在他昆丁之前,赶在对她愿望与需要的预见能报告大功告成之前。“现在,”她说。“我们来到那块领地上了。他的土地上,他和埃伦的以及埃伦后裔的土地上。后来人们把土地从他们手里拿走了,我明白的。可是土地仍然属于他,属于埃伦和她的后人。”可是昆丁已经知道那些事了。在她开口之前他对自己说过,“来了。又来了”而(就像在那座阴暗、闷热的小房子里那个漫长、炎热的下午一样)在他看来似乎只要他停住马车倾听,他都可以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在当前的任何时刻都可以看见那匹黑公马和那个骑士在他们前面冲过大路继续朝前狂奔——这骑士一度拥有他从任何一个视点放眼看去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那上面的每根小木棍每片树叶牲口的每只蹄子每个后跟,都提醒他(倘若他有片刻会忘掉的话)他是它们眼里,也是他自己眼里最大的活物;他去参加战争以便保住这一切可是输掉了这场战争,他回到家里发现他输掉的还不仅仅是那场战争,虽然不是绝对的所有一切;他说过至少我保全了性命可是他没有生命有的只是衰老、苟延残喘、恐惧与嘲笑,惊骇和愤慨:留下的一切里仍然以未起变化的眼光仰望着他的是那个姑娘,他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娃娃,她无疑在他经过根本没察觉到她时从窗口或是门口看他的,她仰望上帝时用的兴许就是这种眼光,因为她视线能及处所有的一切既属于上帝也都属于他。没准他还会在小屋前停下要点儿水而她就会提上水桶来回走一英里,去泉水处为他打新鲜、凉爽的水,绝不会想到用一句“水桶空了”对付他,正如不会对上帝那样说一样;——这就是那个不是绝对的所有一切,因为至少还有点人气儿。

作品简介:

《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最重要,也是最复杂、深奥,最具史诗风格的一部作品。它讲述的是美国南方一个家庭从1860年到1910年左右所经历的激烈的分崩离析的故事,深刻地表现了人与人、人与自己内心的种种冲突,触及与人类境遇有关的诸多带普遍性的问题。小说叙述方式独特;书中各人物从不同的角度,带着不同的主观感情“解释”过去,但共同体现出整部作品的悲剧格调。  本书书名源自《圣经》典故,书中描述的亲子之间的爱与恨、兄妹之间的暧昧感情等,具有《圣经》故事的色彩。

作者:威廉·福克纳

翻译:李文俊

标签: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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