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押沙龙! 精彩片段:
7
此刻,施里夫的那只胳膊上并没有雪,此刻,他的胳膊上根本就没有衣袖:仅仅是那只光滑的、长着丘比特般嫩肉的前臂和手再次伸到灯光下从他放烟具的空咖啡罐里取走只板烟斗,往里塞烟丝并把它点燃。那么说外面是零度了,昆丁想;很快施里夫就会抬起窗子,对着外面做深呼吸,捏紧拳头,腰部以上赤裸,人却在这钢铁般四方院☾1☽上方温暖、玫瑰色的洞穴里。可是他还没有这样做呢,现在这个时刻,这个想法,已经晚了一个小时,烟斗熄灭了,翻转了过来,变凉了,四周有一层薄薄的烟灰,是在桌子上施里夫交叉着的两只肉红色、有金黄汗毛的胳臂的前面,此时施里夫透过他眼镜上那两片晦暗、反射出灯光的小月亮注视着昆丁。“那么说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孙子,”他说。“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耶稣呀,南方真不错。对不对。它可比戏园子强,对不对。它比《本·赫》☾2☽精彩,对不对。难怪你们过上一阵就得跑出来,对不对啊。”
昆丁没有回答。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对着那张桌子,他的手放在打开的教科书的两侧,而那封信就放在书上:那张正方形的纸是拦腰对折的,如今摊开着,四分之三张开着,这纸因为旧折痕的杠杆作用一半翘起着,显得没有份量并且有一种古怪的飘浮感,它以这样一个角度摊开着,使他即便没有这份加出来的歪曲也根本不可能识读与辨认。可是他像是在读,或是尽可能像施里夫看到的那样是在读,他的脸稍稍低垂,心事重重,可以说很阴郁。“他跟爷爷谈过这事,”他说。“是在那一回,也就是建筑师逃走,打算逃走,打算逃进河床洼地回新奥尔良或是他要去的哪个地方,而他——”(“那个恶魔,对不?”施里夫说。昆丁没有回答他,没有停下,他的声音平平的,怪怪的,有点像在做梦但仍然隐隐带着那种阴沉的困惑与强压住的愤怒的陪音:因此施里夫,也很沉静,戴着眼镜除此以外身上什么都没有(桌子挡住了他腰以下的部位;任何人从房门进来都会以为他是一丝不挂的)活像是某个心态阴暗有点不正常的人用彩色生面团捏成的巴洛克风格面人儿,这个施里夫注视着他,怀着多思与专注的好奇心。)“捎话给爷爷和另外几个人并且让他的猎犬和野黑鬼也去搜捕,两天之后找到了那个建筑师,还逼得他在河堤下的一个洞里藏身。那是第二个夏天的事,当时他们烧出了全部的砖,打好地基,锯好、拾掇好大部分的大木料,而有一天那建筑师再也受不了这种生活了也许他怕自己会饿死或是野黑鬼们(说不定也包括萨德本上校)哪天断了粮会把他吃了,要不就是他想家了或者是他反正非走不可——”(“说不定他有个情人,”施里夫说。“说不定他就是想要女人了。你说过恶魔和那些黑鬼只有两个黑娘们。”昆丁同样没有答理这句话;很可能他没有听见,他在用那种怪怪的、压低的、沉静的声音说话,仿佛是对着他前面的桌子或是桌子上的书或是书上的那封信或是放在书两侧的他的手。)“——因此他走了。他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就从二十一个人的当中。说不定就在萨德本把身子转过去的时候,那些黑鬼是看见他走的只是觉得不值一提;他们是野人因此没准弄不清楚萨德本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干嘛一整天光了身子和他们一起泡在泥泞里。因此我寻思他们压根儿就没弄明白过建筑师去那里是干什么的,打算让他干什么,他已经干了什么,能干什么,他又是何等样人,因此说不定他们以为是萨德本遣走他的,叫他走开跳河寻死去,让他滚蛋,死了拉倒,或者说不定仅仅就是让他离开。于是他就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跳起身来就走,穿着他的绣花背心,打着方特勒罗伊领结还戴了顶帽子,像是个浸礼会的众议员,说不定帽子是捏在手里的,他跑着进入沼泽地黑鬼们看他走出自己的视线接着便又干起活来而萨德本没有见到这一幕,直到天黑也没有想起他,也许是直到吃晚饭也没有,这时黑鬼们跟他说了于是他宣布明天歇工因为他得出门去借几条猎狗。倒不是他真的需要猎狗,要说寻找猎迹,他的黑鬼也是会的,不过没准他寻思客人们,其他的人,不会喜欢用黑鬼搜捕,他们是用惯猎狗的。于是爷爷(他当时也很年轻)带去几瓶香槟,有几个人则带上威士忌,他们在太阳下山不久后开始去那里集合,在他的房子那里,房子连墙壁都还没有,根本还算不得是什么仅仅是往地里埋下去几行砖,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反正他们不睡觉,爷爷说,他们仅仅是带了香槟、威士忌和萨德本最近打死的一头鹿的一条腿,围坐在篝火旁,半夜光景那个人牵了猎狗来了。接下去天也亮了,一开始猎狗遇到了一点麻烦☾3☽因为野黑鬼里有几个仅仅为了消遣追循了大约一英里的猎迹。不过猎狗终于还是把猎迹理清了,当事情进行得顺利时猎狗和黑鬼走在河床洼地里而大多数的人则沿着堤岸骑马前进。可是爷爷和萨德本上校跟着狗和黑鬼们走因为萨德本生怕黑鬼们逮住建筑师后他来不及控制他们。他和爷爷好多地方都得步行,遇到崎岖的地段他们让一个黑鬼牵着马匹走直到他们能重新上马。爷爷说那天天气不错嗅迹也是留得蛮清楚的,可是萨德本却说要是建筑师等到十月或是十一月再逃走,天气就更加理想了。接下去他跟爷爷说了些他自己的事儿。
“他的问题出在过于天真上。突然之间他发现,不是发现他想干什么而是他不得不去干,非得去干不可,不管他想还是不想,因为如果他不干这事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绝对无法面对所有那些男人和女人为了让他存在自己死去以便在他心中留下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让他挺过去,也无法面对所有的死者他们等着看他是不是会把事情办好,会把事情处理好,因而能坦然面对不仅仅是早年间死去的人而且也包括他死去之后沿着他所走的路前进的活人。而且在他明白他的目标是什么的那个时刻,他发现这是世界上他最最不具备条件去做的一件事,因为他以前不仅仅不知道他得去做这件事,他甚至都不晓得世界上有这么一件事要做,需要完成,而这时他都快十四岁了。因为他是出生在西弗吉尼亚的,在山区里那儿☾4☽——”(“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亚州,”施里夫说。“——什么?”昆丁说。“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亚州,”施里夫说。“因为一八三三年他在密西西比州时是二十五岁,这么说他出生于一八〇八年。一八〇八年还根本没有西弗吉尼亚州呢因为——”“行了,”昆丁说。“——西弗吉尼亚州还没有被批准——”“行了行了,”昆丁说。“——加入联邦一直要到——”“行了行了行了,”昆丁说。)“——山区那儿,他认识的不多的几户人家住在挤满孩子的圆木小屋里,他自己就出生在这样的小屋里——男人和小青年出去打猎或是躺在炉火前的地板上,而妇女与大姑娘就在他们身上跨过来跨过去好到火跟前去煮吃的,那里惟一的有色人种是印第安人,而你仅仅是透过来复枪的准星俯视他们的,在那儿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没有想象过,一块地方,一片土地,是被清清楚楚地划分开,确确实实是被人拥有的,拥有的那些人啥事不干除了骑着骏马在上头走来走去或是穿着讲究的衣服坐在大房子的游廊上,与此同时,别的人为他们干活;他当时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会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或是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方式,或是世界上真的有你想得出的一切物品,而拥有物品的人不仅仅可以鄙视那些不拥有的人,而且这种鄙视还受到支持,不仅仅被同样拥有物品的人而且也被那些不拥有物品而且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因而受到鄙视的人。因为在他原先生活的地方土地属于每一个人与所有人的,因此谁若是花力气圈出一块地而且说‘这是我的’那么这个人准是疯了;至于物品,别人拥有的不会多过你所拥有的因为每个人所拥有的也无非是他有足够的体力与精神去取得与保持的那些,只有疯子才会费这个事儿去取得甚至想能拥有比他吃得掉或是可以用来换火药与威士忌的更多的东西。因此他连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全都被划分得清清楚楚、确定无疑与一丝不苟,住在这上面的人地位也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确定无疑与一丝不苟,取决于他们的皮肤恰好是什么颜色与资产恰好有多少,那里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不仅对别人有生杀予夺的而且还有交换与出卖的权力,他们能让活人替他们完成各种永无穷尽、单调重复的私人事务,例如从酒瓶里斟威士忌(这里倒也一样爱喝威士忌),把杯子放进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或是在他上床前帮他脱下靴子,而自古以来所有人靴子都得自己脱而且一直得这样直到蹬腿咽气而这个活儿过去没人愿意做将来也不会有人想做不过就他所知也没有人动过念头想要逃避正如没人想过要逃避咀嚼、吞咽与呼吸这些负担一样。他幼年时根本不去听竟然也渗透到他所在的山区的有关泰特沃德☾5☽如何阔绰的云山雾沼般的神话,因为他当时理解不了人们所说的是什么意思,等他长成为一个男孩时他也不去听因为眼前没有什么实例可以与之相比较与衡量使那些话具有生命与意义,而且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相信、不认为有一天他可能会有),也因为他很忙,得做男孩该做的种种活计;等他长大成了个半大小伙子时,好奇心本身把这些他不知道自己听说过的也思量过的故事重新挖掘出来,他感兴趣了,也很想去把这些地方见识上一回,但倒并不感到妒忌或遗憾,因为他单纯地认为某些人就是孳生在某个地方而另一些人则孳生在另一个地方,一些人生下来就很富有(或是幸运,他可能是这么说的:也很可能他把幸运说成是富有)而另一些人则不是这样,而(他是这样告诉爷爷的)人们自己在选择上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更谈不上感到遗憾了,因为(这也是他告诉爷爷的)他从来没想过任何人应该像当局或是权威那样,采取任何蔑视别人,不管是什么人这样蛮不讲理的做法。因此他几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世界直到他掉了进去。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掉了进去,整整一家人,他们回到海岸边去,而萨德本的一个老祖宗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也许就是从老伯利☾6☽来的那艘船抵达詹姆斯敦☾7☽的那会儿),一头栽回到泰特沃德,纯粹是由于高度、海拔与万有引力所致,仿佛这户人家与山区的那点点微弱的联系(他对爷爷说过几句他母亲在那前后死了而他老爸说过她是个善良、老是操心个没完的女人他会舍不得她的;还说了是因为那个妻子他的父亲才跑到西部那么边远的地方去的)断裂了,现在他们整整一家子人从父亲到那几个成年的女儿一直到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把戏,从山区跐溜下来,速度一点点加快,脏兮兮滞呆呆地粘成一团,像发大水的河里的一大堆无用的漂浮物,这团浮货以某种乖谬的方式移动着,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就是这样,它偏偏逆潮流而上,跨越弗吉尼亚高原,进入詹姆斯河口一带缓坡的低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迁移,或者是记不得了即使是他知道过——是父亲胸头的乐观情绪和希望呢还是思乡病,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父亲原先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回去的地方是否就是那里,或者即使是他父亲本人是否知道,记得,想记住或是想重新找到;——是否有某个人,某个旅行家,告诉过他有某个地方、有段时间生活很轻松,可以逃避山里那种为吃饱穿暖而不得不奋斗的艰苦生涯,或者没准是他父亲过去认识的某个人或是过去知道、仍然记得他父亲的某个人,刚好想起了他父亲,或者是某个想忘掉他父亲却不能完全做到的某个亲戚,托人捎话让他去他也依从了,他去不是为了答应给他留着的那份差使而是为了那份清闲,相信血亲总能让他少受点辛苦如果那真是个亲戚的话,倘若不是那他就得仰仗自己的懒人懒福和迄今为止一直在呵护着他的不知何方尊神了。可是他——”(“那恶魔,”施里夫说)“——不知道,或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听说过,被告之过,那个理由。他惟一记得的就是有天早晨父亲起床就对大一些的姑娘们说他们家还有什么吃的全都包好,有人去把小娃娃包卷妥当也有人往炉火上浇水接着他们便下山朝有路的地方走去。他们那时有一辆歪歪斜斜的两轮大车和两头踝关节胀肿的牛。他告诉爷爷他不记得这大车他父亲是从何处、何时以及如何弄到的了,而他(他当时十岁;那两个大些的男孩前些时就出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就赶起牛来因为几乎就在他们登上大车的同时他父亲开始仰八叉地躺在大车里,于被褥、马灯、水桶、包袱与孩子们的中间,不省人事,因为喝多了而鼾声如雷,父亲就是以这样的举动来完成迁徙中他那部分任务的。他就是那样说的。他不记得他们走了是几星期还是几个月或是一年(只不过有个姐姐离开小屋时还没有结婚,在他们终于停下来时也仍然没有结婚,虽然蓝色山脉的影子消失在他们眼前时她已经当了妈妈),弄不清到底是那一个冬天接着是春天再接着是夏天在路上赶上他们与超越了他们,还是他们在下山的过程中不慌不忙地赶上与超越了一个又一个的季节,甚至没准是下山本身就完成了这个过程,他们并不是与时间齐头并进而是在温度与气候上垂直下降——是一个(你不能说这是一个阶段,因为就他所记得或是他告诉爷爷他所记得的,这既没有一个明确的开端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尾。也许叫变化比较恰当些)——是一种变化,从一种怒火中烧的无能为力和耐心的一动不动,那是当他们坐在小酒店和小客栈门外面的大车里等直到那位父亲把自己灌成烂醉如泥,到一种梦幻般、无目的地的移动,此时他们已把老头儿从某个棚子、茅房☾8☽、谷仓或是沟壑里抬出来重新把他弄上大车,在这过程里他们像根本没有前进而仅仅是悬空吊着,而土地本身起了变化,变得平坦和宽阔了,从他们全都出生在那里的山沟,地势在他们两旁升起,扑向他们像一股潮水,潮水里有一张张陌生、严厉、凶狠的脸从小酒店的一扇扇门里伸出来,老头儿或是刚刚走进门去或是从那里被抬出来与扔出来(这一回是被一个巨硕公牛般的黑鬼,那是他们所见到的第一个黑人,头一个奴隶,他把老头儿像袋杂合面似的搭在肩膀上走出小店,他的——那黑鬼的——嘴笑得格格响露出满口墓碑似的牙齿)一张张脸涌上来旋即消失不见又换成了别的脸;土地、世界在他们身边升起并且流过仿佛那辆大车是在一个踏轮☾9☽上移动(而现在是春天接着又是夏天了他们仍在前进朝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毫无概念的地方,更不用说有想去的意图了;又是来自一个地方,小山边的一个说不清的地方,若想回到那里去也许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也许除开那个经常不省人事的父亲,他路程里的一个阶段是由酱红色的大象和蟒蛇伴随而行的☾10☽,他像是一直想猎获它们——说得出路该怎么走了)把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处处陌生的地方带进接着又带出他们严肃、静态的乡下人的惊异☾11☽,是的,既有面孔,也有地方——小酒店、小客栈如今变成了小村落,小村落如今又变成了大村庄,大村庄又变成了市镇,乡野如今也越来越开阔平坦了,上面有好路与良田,黑鬼在地里干活而白人则骑在骏马背上监视他们,接着是更多的骏马与衣着鲜亮的人,在酒店里,人们脸上的神情也和山民们截然不同,老爸甚至都不让从前门进去,他那种山里人嗜酒的模样还不等他来得及买上一醉就被人搡出门了(这倒使他们如今日子开始过得还满顺心了)如今搡人出去时也不引起哄笑声了,即使有那嘲弄也是冷冷的里面不含多少温情。
“他就是那样开始懂事的。他懂得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不仅仅白人与黑人之间有区别,而且白人与白人之间也各不相同,这并非决定于是否举得起铁砧抠得出别人的眼珠或是灌下多少威士忌后仍能站直了走出房间。也就是说,他开始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知其所以然。他仍然认为那仅仅是在何处孳生与如何孳生的问题;是运气好与不好的问题;运气好的人反倒比运气不好的人更懒得、更不愿从这区别中去得到好处与名声,认为它带给自己许许多多惟独不是运气;他们但愿能对不幸者感到格外温柔甚至远远超过不幸者自己的需要。他是要到以后才发现这一切的。他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因为这事发生在他发现自己的天真的同一秒钟之内。他渴望的倒不是那一秒钟、那个时刻:而是明白这事情的本身:那个时刻,他们准已经明白,终于相信,他们不再是在旅行了,不再在行进,不再在往什么地方进发了——倒不是终于不动与处于安定下来的状态,因为他们赶路时也曾这样做过;他记得有一回在某个地方如何逐渐觉察出有皮鞋和暖和的衣服与没有这些之间,在舒适程度上是如何的不同:那是在一个牛棚里,他姐姐的婴儿就是在这里产下的,他告诉过爷爷,就他所记得的,发生在某个消逝了的时光里,怀孕也是如此。因为现在他们终于停下来了。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有一段时间,在最初的那些天、那些星期与那几个月里,他身上那种林中居民的本能,这本能他得自他长大的环境说不定是传留给他,由那两个出走不见了的兄长,其中的一个一直朝西走竟到过密西西比河边——传留给他,跟他们最后一次一去不回时留在小屋里的那些破皮茄克以及别的这一类东西一起——而他通过小规模的狩猎以及这一类男孩的实践,又加以磨练,使他总能认识环境而不至于(他是这样说的)久久也找不着回到山中小屋去的路。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他最后一次能准确说出他是在哪儿出生如今已经是几星期与几个月(没准是一年,那一年后,他开始弄不清自己的年龄究竟多大,此后再也没能搞清楚,因此他告诉爷爷他所说的年龄上与下都有一年的出入)之前的事了。因此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是为何在那里。他反正就是在那地方,或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反正是在这里,为许多张面孔所包围,几乎所有他过去认识,以后也一直认识的面孔(虽然气候、热度和潮湿使它们的数目在不断减少,逐渐变小,尽管有那个未结婚的姐姐的努力,她很快,仍然是压根儿没结婚,又有了一个孩子)住在一所小屋里,这所小屋几乎跟山区的那所一模一样只不过并非座落在晴天的风口里,而是在一条宽阔的大河旁,这条河有时根本看不出有水流,有时甚至还会倒灌,在这里他那些姐妹兄弟晚饭后像是全得了病,还不等下一次开饭都一一死去,在这里一团兵那么多的黑鬼在白人监管下种植他从未听说过的作物(老爹现在也干点儿活了,除了喝酒之外也做点儿事。至少,他在早餐后离开小屋,会清醒地回家来吃晚饭,他多少负责一些他们的吃喝)有一个人拥有所有的土地、黑鬼以及显然也包括那些当监工的白人,这个人住在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一幢房子里,此人大半个下午都花在(他说他曾经怎样在草地上纠结的灌木丛里爬行并隐蔽地躺着以观察那个人)两棵树之间挂着的一只桶板编成的吊床里,鞋子脱掉,带着一个黑鬼,这黑鬼衣服哪一天都穿得比他或是他父亲、姐姐所拥有和能穿上的要讲究,这黑鬼除了为这个人扇扇子和端酒之外别的什么活儿都不用干;而他(这时有十一、十二或是十三岁了,因为就是在这个关口上他领会到自己已经确切无疑地忘了计数自己的年龄)则整个下午躺在那里,与此同时他那几个姐姐过不了一会儿便出现在两英里以外那座小屋的门口,尖声叫他的名字,让他去取柴禾或是去打水,他瞅着那个人,此人不但夏天也有皮鞋而且甚至还可以不穿。
“可是他仍然不妒忌自己观察着的那个人。他眼红的是那双皮鞋,没准他希望他父亲也能养有一只穿宽幅衣料的猿猴可以给自己端端酒壶,并且负责把柴禾与水运进小屋,让他那几个姐姐用来洗洗涮涮,做吃的并且把屋子弄得暖暖和和的,而他呢,却可以逃开这些负担。没准他甚至还领会与明白他的姐姐从这里能得到什么乐趣,当她们的邻居们(像他们一样也是白人,住的小屋还没有黑奴们住的盖得讲究与保养得好,但仍然笼罩在自由的灿烂光环里,而黑奴区却没有光环尽管有不漏雨的屋顶与刷得白白的墙壁)看到她们被人伺候着。因为他还不单是没有失去天真,他甚至还没有发现自己拥有天真。他对那个人的妒忌,还不如他对一个正好拥有一支上好来复枪的山民的妒忌来得强烈呢。他会对这支枪垂涎三尺,但是他自己也会支持和确证枪主人有枪的骄傲与得意,因为他不能想象枪主人会如此厚颜无耻,对自己运气好拿到了枪而别人却没有炫耀不止,以至对别人说:因为我拥有这支枪,所以我的胳膊、大腿、血液和骨头比你们的都要高贵除非是因为在枪战中得到胜利:而人又究竟怎么能跟有穿得整整齐齐的黑鬼和能脱了鞋在吊床上一躺就是整个下午的人比试枪法呢?要是比试了,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有一天,他父亲差他送个口信到大宅子里去,当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天真的。他不记得(或是不曾说起)那口信是什么内容,显然他还是不大清楚他父亲在干什么活儿,老爹有什么活儿(或是打算做的什么活儿)与种植园有关—— 一个男孩,不是十三岁便是十四岁,他也说不准到底几岁,穿的是他父亲从种植园小铺里买来的衣服,已经破了,他的一个姐姐给他补好、改小让他穿着正合适,他对自己穿了这样的衣服是什么模样或是别人穿着会是什么模样毫不察觉,正如他对自己的皮肤无所思无所想一样,他顺着大路,拐进大门,沿着车道穿过一片空地,那里有更多的黑人在干活,一整天也没什么正经活儿可干,除了伺弄花卉和修整草坪,就这样,他来到宅子前,来到柱廊与前门那里,心想这下子他终于要看看里面了,看看一个人还能该些什么别的东西,此人可以专设一个黑鬼来给自己递酒、脱鞋,有鞋却可以不用穿,片刻也没有想到那人是不是很愿意坦然向别人显示自己的财富,像山民那样,山民惟恐别人不看跟自己的枪配套的盛火药的牛角和铅弹模子☾12☽。不过他还是太天真了;他知道了这一点却不明白自己已经知道;他告诉爷爷,还不等来应门的那个猿猴黑鬼☾13☽说完要说的话,他便像是散了架一样,他体内的一个部分扭转过来奔跑着穿越过他们在当地生活的两个年头,就像一个人匆匆穿过一个房间看了里面所有的东西接着转过身子重新穿过房间又从另一方面看了所有的东西这时你发现你方才根本没有见到它们,他匆匆回顾那两个年头看到了确实发生过而他以前连见都没有见着的一系列事情:某种肤浅、平板、默默地观看黑鬼的方式,那是他那几个姐姐和别的一些她们类型的白人女子看黑鬼的方式,不是怀着恐怖或是畏惧而是以一种主观设想的敌对态度,生成这态度也不是因为有任何确知的事实或理由而是出于一种感觉,从白人也是从黑人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感觉,其臭气弥漫于站在快坍塌的小屋的门口的白种女人与走在路上的黑鬼之间,这种感觉解释不太清楚因为事实上黑鬼们有更好的衣服,而黑鬼们并不用敌对情绪来回报也不怀任何刺激或嘲弄的感情而是通过这一事实本身,即:他们显然对之并无知觉,也未免太麻木了(你知道你可以揍他们,他告诉爷爷,他们不会还手甚至都不抵挡。可是你又不想打了,因为他们——黑鬼们——不是那个对手,不是你想打的那个对象;在你打他们的时候,你仿佛仅仅是打在上面印有一张脸的幼儿玩具气球上,那张脸光光滑滑的,臌胀着,快憋不住要爆发出大笑了,因此你不敢打它因为它仅仅是会炸裂,你宁愿让它继续往前走,走出你的视线而不愿让它哈哈大笑地站在那里)——关于☾14☽晚上炉火前的聊天,当她们有人相伴的时候,或是让她们自己走动走动,晚饭后到另一座小屋去看望别人,女人家的声音相当清醒,甚至还相当平静,然而充溢着一种阴森和忧郁的调子而只有某个男人,往往是他那个喝醉酒的老爸,会突然插进来恶狠狠地重申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力气多大如何招来同伴们的钦佩,而那个十三或是十四说不定还是十二岁的男孩知道男人们与女人们在讲的是同一件事虽然从来没有指名道姓过,就像人们谈起饥馑而不提围城,谈起生病时不提是什么传染病一样;——关于有一个下午他和他姐姐走在路上,这时他听他们后面有马车驶来于是便跨到路外面去这时他理会到他姐姐不打算给马车让路,她仍然走在路当中,以她头昂着的那个角度来表示一种阴沉沉的决不妥协的神情,于是他朝她大叫:紧接着是尘土扑来,几匹马仰立,马勒环扣与轮辐闪闪发光;他瞥见马车里有两把遮阳伞而那个戴了高顶绸礼帽的黑鬼大声喊道:‘嗨,姑娘!闪开!’接着一切都过去了,走掉了:马车与尘土,阳伞下瞪视着他姐姐的那两张脸:接下去他朝那团滚滚而去的尘土扔去几团不起作用的土块,后来,当那个猿猴穿戴的黑鬼管家在他说明来意那会儿老用身子挡住门口的时候,他才明白他当初扔土块并非朝向那个黑鬼车夫,其实是朝着由傲慢、精致的轮子所扬起的尘土,而且也是同样的不起作用;——关于一天深夜他父亲回家,跌跌撞撞进入了小屋;他能闻到威士忌的气味虽然当时从睡梦中给吵醒脑袋仍然昏昏沉沉,他在父亲的声音里听出了那同样强烈的出了气报了仇的喜悦感情:‘俺们今儿晚上把佩蒂伯恩家一个黑鬼猛抽了一顿’这话让他激动,他惊醒了,便问是佩蒂伯恩家的哪一个黑鬼而他父亲说自己也不清楚,这黑鬼以前没见到过:接着他问那黑鬼干了啥事而父亲却说,‘反正不是好东西,那佩蒂伯恩家的天杀狗娘养的黑鬼。’——由于当时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天真,他准是和他父亲意味自己的回答一样地意味着他的问题:在感受着痛苦,在扭动与呐喊的,并不是真实的黑鬼,活的人与活生生的皮肉。他甚至像是可以看见他们:树林里被火炬划破的黑暗,白人们狰狞、歇斯底里的脸,那黑鬼气球般的面孔。也许黑鬼双手是给捆住或是被人扭住的,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因为这并不是那气球脸用以挣扎和扭动以求得自由的那双手,并不是那张气球脸:气球脸仅仅是在他们之间保持着平衡,飘浮着,很光滑,臌胀得像纸一般薄。接着有个人会朝这气球死命地、不顾一切地挥去一拳,这以后孩子似乎看到他们在逃走,在拼命跑,带着他们身边的一切,而撵上他们,超过他们后还继续往前然后又回过身来再一次淹没他们的,则是那振耳欲聋的一阵阵淳厚笑声,无意义、让人胆战心惊的笑声,而如今他站在那扇白色门的前面,有个猿猴黑鬼挡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这孩子,穿着打了补钉、改小的粗布工装,脚上没有鞋而且我谅他连试都没有试用过什么梳子因为那应该是他姐姐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宝贝东西——他从来没有思量过自己的头发、衣服或是任何人的头发与衣服直到他看到那个猿猴黑鬼,此人并非因为自身的原因恰好有幸在里士满☾15☽两个城市。前者为弗吉尼亚州首府,后者为南卡罗来纳州东南部港市,都是南方内战前最古老、最富于贵族气的地方。">受到过家庭礼仪的训练,他看着——”(“说不定甚至是在查尔斯顿☾16☽,”施里夫悄没声地说。)“——黑鬼的那身打扮他甚至都不记得黑鬼说了些什么,不记得黑鬼用什么方式告诉他,甚至还没等他说完自己前来的目的,就让他以后再别上前门来要来就得绕到后面去。
“他甚至都记不得离开的事了。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在奔跑,已经离开宅子有一段路,却不是朝向家里。他没有哭,他说。他甚至都没有发火。他仅仅是得想一想,因此他朝着他能安静下来想一想的地方跑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儿。他钻进树林。他说他并没有告诉自己要去何处:是他的身体他的脚,自然而然上那儿去的——在那里,野兽走出来的一条小径没入了芦苇丛,一棵倒下的橡树压在上面形成了个洞窟似的窝巢,在此处他藏了块铁板以便有时候来烤点小野味。他说他倒退着爬进洞穴坐下背靠着拱起的根瘤,便寻思起来。因为他仍然无法把事情理顺。他甚至还弄不明白他的问题,他的障碍,是在于他的天真,因为在想清楚之前他是不可能把这一点弄明白的。于是他就在他也只好叫作经验的那点点少得可怜的东西里去寻找,以便找到某个能用来衡量的参照物,可是他什么也没能找到。人家叫他绕着去走后门,还不等他能把前来的目的说清,而他这一类人所住的房子全都没有后门仅仅有后窗,谁从窗户爬进来或是爬出去准是想藏起什么或是躲过什么,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打算要做的。其实,他真的是来联系生意的,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他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接受的。自然他没有期待人家会请他进去吃上一顿,因为从一个起火做饭的地方到另一个,这时间、路程还用不着以钟点或是日子计算;也许他也根本没指望别人会请他进屋子去。不过他确实指望别人能听他说,因为他来,被派来,是为了某桩生意,这生意,即使他记不得具体的是什么没准在那时(他说)他根本不懂,显然是多多少少与这种植园有关系的,而支撑着、维持着那所精致的白房子、那扇精致的黄铜装饰的白大门还有那站在那里不等他开口就命令他绕到屋后去的猿猴黑鬼身上那些宽幅布、亚麻布和丝袜的,无一不是种植园。这就像是他被差遣送块铅或者甚至是一些铸好的铅弹去给某个有一支好枪的人,让他能够射击,而那人却来到门口告诉他把铅弹放在林子边的一个树墩上,甚至都不让他走近能看到那支枪。
“因为他并没有发火。他对爷爷说的时候坚持这一点。他只是在思量,因为他知道对这件事总得有个交待,他对此事总得做点儿什么这样他过下半辈子时也跟自己可以有个说法,可是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因为他很天真这是他刚刚发现的,这(天真,而不是他这个人,他的传统)才是他必须对付的。他举不出什么来与之比较和估量除了那个来复枪的比喻,不过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对这件事他倒是蛮镇静的,他说,坐在那里手臂抱着膝盖在他的小洞穴里紧挨着猎物常走的小径,在这儿当风向对头时,他不止一次见到麋鹿走过离他还不到十英尺,他跟自己静悄悄、沉着地辩论,辩论的双方都同意是否能找到另一个人,年纪大些聪明些的人来问问。可是没有这样的人,有的只是他自己,这个说不定是十三岁也可能是十四岁没准已经十五岁的人,他已经永远也不可能确知自己到底是几岁了,在这同一个人的身体内两种声音在轻轻地、镇定地辩论:不过我可以开枪打他的。(不是指那个猿猴黑鬼。再也不是那个黑鬼正如那天晚上他父亲参加抽打的那个也不是。那黑鬼仅仅是另一张气球面孔,光滑、臌胀,笑声淳厚、响亮与让人胆战心惊因此他不敢让它爆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那扇半开的门的里面,在那个瞬间,在他自己知道之前,他内部的某个东西逃逸出来而且——他无法闭住它的眼睛——从那张气球脸内朝外张望,就跟那个有皮鞋却可以脱了不穿的人一样,此人受到发出笑声的气球的遮挡和保护,不让孩子这类人撞见,他(那个富人)不知呆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朝外张望,看到一个被挡在门外衣服打补钉长了双外八字脚不穿鞋的孩子,还透过孩子朝远处看,孩子自己见到他的父亲、姐妹和兄弟,就以那个主人、富人(不是黑鬼)一直在看他们的眼光——仿佛看的是牛群,是粗野没有礼仪的生物,被野蛮地运进一个世界,没有自己的希望或目的,而这些生物反过来也会野蛮与恶意地大量孳生,两倍、三倍与多倍地生育,让空间与大地充溢着一个种族,其未来无非是一代代人穿改小、打补钉的外套,还是从小铺里高价赊购的因为他们是白人,黑人在这里倒可以免费领取外衣,黑人惟一的遗产是一张气球脸上绽开笑容的表情,这脸曾朝外张望过某个记不清、没有名字的祖辈,这人是个小男孩时便敲过 一扇门并让一个黑鬼打发从后面绕。):可是我可以开枪打他。而另一个声音说:不。那不会有任何好处。第一个声音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另一个说:我不知道:而第一个说:不过我可以开枪打他。我可以悄悄穿过那些灌木躺在那里等他出来躺在吊床里然后开枪打他:另一个说:不。那是一点儿好处也不会有的:而第一个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而另一个则说:我不知道。
“这时候他饿了。他上大宅子去的时候是在午饭前,而现在他蹲着的地方已经完全没有太阳虽然他还能见到周围树梢高处有阳光。不过他的肚子已经告诉他时间晚了等到他回到家里时间就更晚了。接着他说他开始想到了家。家他最初以为他都想笑了,他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他是在笑,虽然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不应该笑;家,他走出树林朝它靠近,虽然它仍然给遮挡着,他朝它看去——那粗糙的、部分朽坏的圆木墙,下陷的屋顶上木瓦片已经缺了些但他们没有换上而仅仅是在漏水地方下面放些盆子和水桶,还有那间他们用作厨房的披屋,那倒还过得去,因为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不在乎那儿没有烟囱而下雨时他们根本不在那儿做饭,此时他姐姐在院子里对着只洗衣盆一下下很有节奏地揉搓,她的背对着他,看不出有什么身段,穿了件印花布裙衫和老爹的一双鞋子,没系鞋带,鞋面在她光赤的脚踝周围一甩一甩的,姐姐臀部宽宽的像只母牛,她在干的那个活儿很原始,付出的力气与效果愚蠢得不成比例:劳作、辛劳最根本的要素退化到只剩下粗糙的本质,这是只有一头牲畜才能够和愿意忍受的;到这时(他说)他才第一次想到要是他父亲问他口信送到没有他会对老爸怎么说,是说谎呢还是不说,因为倘若他说谎很可能马上就会被发现,说不定那人已经派了个黑鬼到村子里来问他父亲该做的那件什么事为什么没做却让人来解释何以没做——假定派他去大宅的任务是这个的话,而(假定确是他老爸的活儿)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可是事情没有马上发生因为他父亲还没回家。因此家中只有那个姐姐在,真像是她在等的并非柴禾而仅仅是他的回来,这样就可以有机会让自己的声带施展才能,詈骂他催促他去搬了,而他没有拒绝,也不顶嘴,而仅仅是不去听她的,不理睬她,因为他仍然在思索。接着老爸回来了,姐姐告他的状,老爸便叫他去搬柴禾:在他们吃晚饭以及他走开去在地铺上躺下睡觉时仍然没有提到送口信的事,他在地铺上躺下,这是他的床,他躺下就算上床了,不过他那时没有入睡,仅仅是躺在那里把两只手支在脑袋底下,仍然没有人提那件事,他仍然不知道他打算撒谎呢还是不撒。因为他说事情可怕的那个部分还没有临到他头上,他仅仅是躺在那里与此同时两个对立面在他内心辩论,都是挨着次序说的,都很平静,甚至都朝后退了退以便更平静、更讲道理和不带火气:可是我可以杀了他的。——不。那不会有好处的——那这事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他仅仅是听着,并不特别感兴趣,他说,听两方面在说却没有听进去。因为他此时正在想的并不是他所要想的。那个想法就是在那里,对于一个男孩,一个小孩来说很自然,他对之也没有加以任何注意,因为那是一个男孩自然会想到的,他知道,做他该做的事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他必须像个成熟的男人那样在头脑里把事情理顺,他想那黑鬼根本没给我机会告诉那白人是为了什么事因此他(这里所指的又不是那黑鬼了)不会知道它的所以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是办不成的而他也不会知道事情没有办成直到知道也已太迟因此他得为了他吩咐黑鬼那样做而付出那么多的代价是不是只有这样告诉他马棚、宅子都着火了而那黑鬼却连让都不让我去告诉他警告他接下去他说突然之间那不是脑子里在思想了而是什么东西在叫喊声音响得几乎要把睡在另一个地铺上的姐姐和跟两个最小的孩子一起睡在床上使整个房间充满带酒气的打鼾声的父亲也能听见:他压根儿连给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说。连说都没有说,没有告诉:它来得太快,太乱,都不能算是思想,它一下子全都朝他大喊大叫,扑向他涌上他全身就像黑鬼的大笑:他甚至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说而我爸又根本不问我告诉他了没有因此他甚至都不会知道我爸曾给他送过口信因此不管他得到了口信还是没得到都无关紧要,甚至对我爸也是这样;我去到过那扇门的前面听到过那黑鬼告诉我以后再也别走前门因此我不仅是没有把话说出让他得到好处也没有因为没有说而造成损害,反正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上我既不能给他带来好处也无法去伤害他。情况就像那样,他说,就像发生了一次爆炸——亮光闪过后又消失了,没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灰烬也没有瓦砾:仅仅是一片无垠的坦坦荡荡的平原上面升起他未经触动的天真,就像一座纪念碑似的;这天真教导他,很平静,像别人开口说话一样,用他自己的来复枪的比喻来说明问题,当它用他们来代替他时,那就不仅仅是指世界上所有能脱了鞋在吊床里躺上整个下午的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了:‘要是你决心跟那些有好来复枪的人斗上一斗,那么你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弄到一支跟好来复枪最相近似的东西,借也好偷也好自己做也好,难道不是这样吗?’接着他回答说是的。‘可是现在的可不是来复枪的问题。因此要跟他们斗你必须要有他们有的那些东西。他们有了那些东西才可以像那白人那样做。你必须要有土地、黑鬼和一幢好宅子,这样才可以跟他们斗。你明白了吧?’他又一次回答说是的。他那天晚上出走了,他在天亮前醒来,就像他上床去睡觉那样地离开了家,他从地铺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那所房子。他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家里任何一个人一眼。
“他去了西印度群岛☾17☽。”昆丁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把头抬起来,他的头一直沉思似的呆呆地对着放在摊开的教科书上的那封信,他双手分开放在身子前面的桌子上,在书与信的两边,信的一半因为拦腰对折虽然没有支撑却翘起着,仿佛它掌握了飘浮原理一半的秘密。“他就是那样说的。他和爷爷当时坐在一根圆木上,因为此时狗群失去嗅迹了。那就是说,它们把猎物逼上树了——逼上了一棵树,他(建筑师)暂时还不可能从那里逃开去他无疑是爬上去了因为他们发现有根嫩树的枝杆一头还系有他的吊带他显然用这枝杆爬上大树的虽然他们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缠上吊带过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明白那建筑师运用了建筑学与物理学的原理来躲开他们,人在遇上危机时总要仰仗自己最精通的学问——杀人犯依靠杀戮,小偷依靠偷窃,骗子则依靠舌底烂翻。他(那建筑师)很了解那些野性未脱的黑人虽然他不可能知道萨德本竟会动用猎犬;他选好了那棵树,上去后把那根杆子拖上去并且估计跟最近一棵树之间的跨度、距离与弯度是多少,接着荡过去,之间的距离是连一只飞鼠也过不去的☾18☽,他再从一棵树上爬到另一棵树上,走了几乎半英里这才重新下地。过了三小时还是一个野黑鬼(猎犬都不肯离开那棵树;它们说他在那里面)发现他下地之处。因此他和爷爷坐在一根圆木上说话,而一个野黑鬼给派回营地去取吃的和剩下的威士忌,接着他们吹响号角把其他人都召拢来,他们吃东西,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他又告诉了爷爷一些情况。
“他去了西印度群岛。他是那么说的:不是说他先设法弄清楚西印度群岛在什么地方也不是说打听到驶往那里的船停泊在哪儿然后登上其中的一艘,不是说他怎么喜欢大海也不是说水手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苦,当然吃苦是肯定的,尤其是对于他,一个以前从未见到过海洋的十四或十五岁的男孩,一八二三年他出海航行了。他仅仅是说,‘于是我去到了西印度群岛,’跟爷爷一起坐在一根圆木上,此时那些猎犬还在对着那棵树狂吠,它们相信建筑师是在上面因为他不可能不在那儿——说那件事就跟三十年后的一天一模一样,那天他坐在爷爷办公室里(如今穿的是他那身考究的衣服,虽然有点脏也有点磨损因为毕竟打了三年仗,他口袋里钱币发出嘎哒哒声,他那部胡髯也正长得最最丰美:胡子、身体和智力都处在那样一个构成一个人的所有不同部件所能达到的高峰上,在那里他可以说我做了一切我原来想做的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此处停下无人会责怪我惰怠,连我自己也不会——没准命运惯常选中了胁迫你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只是那高峰显得很牢靠很稳固,所以崩溃的起始暂时还很隐蔽——他的头稍稍昂起,那姿势没有人说得清他是摹仿谁的,也不清楚是否从他教会自己认字的那同一本书里学来的,他学会了认字,也学会用一些华而不实的言辞,爷爷说他甚至用这样的言辞跟你借个火以便点燃他的雪茄或者是在敬你一支雪茄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虚荣心,也没一点点滑稽可笑的成分爷爷说,纯粹是出于天真这是他始终没有失去的,因为在那天晚上它最终告诉他得做什么之后他忘掉了它而且不知道自己仍然拥有它)而且告诉爷爷——告诉他,你听着;不是辩解,不是想乞求怜悯;不是在解释,要撇清自己:仅仅是告诉爷爷他像十一与十二世纪的那些国王一样,把自己的第一个妻子休掉了:‘我发现她无法也永远不能,虽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过错,对我头脑里的那个规划起辅助与促进作用,因此我向她提供赡养费把她休了。’——告诉爷爷用那样同一个声调,这时,他们坐在一根圆木上等黑鬼们带了别的客人与威士忌前来:‘于是我去到西印度群岛。我在一个冬天的一段日子里受到一些教育,足以使自己对那些地方有所了解,知道那些地方对我的需要会是最合适不过的。’他不记得他是怎么会去上学的了。也就是说,他父亲干嘛突然决定让他去念书,从他父亲称为自己的头脑的那盆酗酒、揍黑鬼、一门心思盘算少干活的烂浆糊里怎么会出现这种幻景或是图像——这景象显然不是关于大展鸿图与光宗耀祖的,不是要见到他儿子为出人头地而提高自己的水平,没准甚至都不是某种一瞬间的盲目反抗为了对房子不满,其实跟他家一样的上百所房子屋顶也都漏水,一个个像他这样的家庭搬来住在这样的屋顶底下然后又消失了没留下一丝痕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破布条与坛坛罐罐的碎片都没有,使父亲这样做的没准仅仅是对个别人,对他过上一阵总得见到的某几个种植园主满肚子气的妒忌。总之,某个冬天有三个月光景他被送去念书—— 一个十三或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和比他小三四岁有些甚至再要小上三四岁的小孩挤在一个屋子里,而他不仅没准个子大于老师(是那种几个泰特沃德种植园合用只有一个教室的乡村学校的老师)而且比老师发育得更成熟,说不定他带进学校和他那清醒、警惕的山里人的矜持一起的还有相当多隐藏的不服从,他自己对此并不察觉正如他起初也不察觉老师对他发怵一样。这也不能算是不服管教而且没准你也不能管这叫骄傲,而说不定仅仅是山里生活与孤寂所造成的独立不羁,因为至少他的某些血统(他母亲就是个山区妇女,一个苏格兰人,她始终也没能学会说像样的英语,他这样对爷爷说)是得自于山里人的,然而正是这一点,它是什么姑且不论,使得他无法放下架子去死记枯燥的加法这类知识,却使他能好好倾听老师大声朗读的东西。——给送进学校,‘在那里,’他告诉爷爷,‘我学到的东西很少,只除了前人的事迹,好事坏事都有,大多受到唾弃或是赞赏或是报答,都是在人的能力范围之内能做到的,已经有人做出来的而且是只有从书里才能学到的。因此老师愿意对我们朗读的时候我就听着。我现在才明白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乞灵于大声朗读只是因为当时眼看他全体的学生要一哄而散了。不过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对我们朗读我好歹就听着,虽然当时我不知道听着听着,我就是在武装自己,对我日后实现规划所起的作用比从书里学到所有那些加法减法要大得多。我是那样才听说西印度群岛的,不是说它们处在何方,虽然倘若我当时知道这种知识某一天会对我有用,我也会学的。我当时学到的是:有这么一个地方叫西印度群岛,穷人坐船去到那里就会发财,且不论是怎么发的,反正只要那人脑子灵活,胆子大:后面这一条我相信自己是有的,前面那一点我相信,要是靠了努力和意志在实践与经验的学校里能学到,我是能学会的。我记得有天下午放学后我留下等老师出来,我拦住他(他个子小小的老是显得灰扑扑的,仿佛他是出生与一直住在阁楼和储藏室里的)我从隐藏处走出来。我记得他见到我吓得直往后缩我当时想要是我打了他也不会导致大喊大叫而只会听到闷闷的一声见到一蓬灰尘飘散在空中,就像你拍打挂在绳子上的一块地毯那样。我问他那是不是真的,他念给我们听的有人跑到西印度群岛去发了财的事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不是?’他回答道,害怕地直往后退。‘你没听到我是按照书里写的念的吗?’——‘我又怎么知道你念的真是印在书上的呢?’我说。我竟然是那么幼稚,那么乡里乡气,你看。我当时还没学会认我自己的名字;虽然我上学已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敢说我所知道的并不比头一回跨进教室时多。可是我必须得知道,你明白吧。也许一个人塑造自己的未来方法可以不止一种,塑造的不仅仅是身体,这是他的明天或是明年,而且也塑造行为与合成行为的日后不能改变的轨迹,这是他的迟钝的感觉与智力所不能预见的可是在今天的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后他会走这条路,将不得不走,为的是使这一幕戏能演下去。也许当时在他往后退缩时抓住他一只胳膊的是那本能而不是我(我当时并不是真的怀疑他。我想即使在那时,即使在我当时的年纪,我也明白这不可能是他编造的,他身上缺乏一种使自己能够用谎言来欺骗甚至是一个孩子的某种素质。不过你明白吗,我必须弄确实,必须用我能做到的某种方法来把事情弄确实。而除了他之外我不掌握其它途径)他瞪着我开始挣扎了,而我捏紧他并且说——我当时很平静,相当平静;我仅仅是想弄清楚——我说,‘要是我到了那边发现不是这样的,那怎么办?’这时候他尖叫起来,嚷道‘救命!救命!’于是我放开了他。因此当那个时刻来到,我明白为了实现自己的打算我必须首先,这是第一要紧的,拥有相当数量的钱而且得在不远的将来,我记起了他读给我们听的故事于是就去了西印度群岛。
“这时,别的客人开始骑马过来了,又过片刻几个黑鬼回来带来了咖啡壶、一块鹿腰臀肉还有威士忌(还有一瓶他们忘了喝的香槟,爷爷说)于是他暂时把话头打住。他并没有继续说自己的事直到大家吃完坐下来抽烟而那些黑鬼要猎犬(他们不得不把猎犬从那棵树跟前拖开,特别是拖离系有建筑师背带的那根嫩树杆,好像这树杆不仅仅是建筑师接触过的最后一件东西而且是他想出可以躲过它们的又一个点子时他得意洋洋地碰触的东西,因此猎犬们嗅闻到的不仅仅是那个人而且也是那份得意,是这一点使它们兴奋不已)朝四面八方搜索,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就在太阳下山之前一个黑鬼吆喝起来,而他(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爷爷说,用一个胳膊肘支着躺在那里,脚上是那双好皮靴,穿着他仅有的那条裤子,以及那件衬衫,每当他爬出泥潭洗掉身上的泥巴后他才穿上衬衫,此时他明白若是他真想让建筑师活着回来那就得亲自出马了,他没有自言自语说不定也没有在听大伙儿谈论棉花与政治,光是在抽爷爷递给他的雪茄,瞅着篝火的余烬,没准又在重作他那西印度群岛之行了,他当初去时只有十四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能不能到达那里,无法判断对他说船是开往那儿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在说谎,正如他无法判断老师所念的书上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一样。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次航行是艰难呢还是顺利,为了到达目的地他又吃了多少苦头。这苦头他自然是非吃不可的,可是当时他相信所需要的无非是勇气与精明,前者他知道自己是具备的,而后者,他相信他能学到手如果那是可以教会的话,也说不定航行的苦楚反倒安慰了他,这证明说船是开往西印度群岛的那些人并没有对他说谎,因为在那时候,爷爷说,没准他对任何容易做得到的事反而都不敢相信了。)——他说,‘那地方找到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都往前走找到了建筑师回落到地面上来的处所,建筑师由此也赢得了几乎三个小时的时间。因此他们此时得迅速行动了所以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说话了,或者至少是,爷爷说,他没有显示出想恢复谈话的意思。接着太阳下山别的那些人必须动身回镇子了;他们都走了除开爷爷,因为他还想再听听。因此他让一个回城的帮他捎话(爷爷那会儿还没有结婚呢)说他不回家了,接着他和萨德本继续往前走一直到光线不行了为止。有两个黑鬼(当时他们离萨德本的营地有十三英里)已经回去取毯子和更多的食品了。此时天光完全没有了黑鬼们开始点亮松明于是他们又走了一程,尽此时可能捞回一点时间,因为他们知道,那个建筑师天黑后不久准是不得不在某处猫起来以免在原处鬼打墙。这就是爷爷记忆中的景象:他和萨德本牵领着他们的马(他时不时回过头去看见马的眼睛在松明的火光里闪亮马头一颠一颠的黑影从它们的肩头和侧胁滑下去)后面跟着猎犬和黑鬼(黑鬼大都仍然一丝不挂只有个别人穿了条裤子)松明在他们上方冒着烟火光摇曳红红地照着他们一颗颗圆圆的头颅、一条条胳膊以及他们为防蚊在沼泽地里给自己涂抹的稀泥,泥巴干了闪闪发亮像是玻璃或是瓷釉,他们投出的影子一时间比他们的人还长但下一瞬间影子又没了连得树林、灌木、荆棘也是一阵子出现下一阵子变幻无影无踪虽然你一直明白它们仍然在那儿因为你用自己的呼吸能感觉到它们,仿佛,它们虽然不为人所见,却挤迫与压缩着你在呼吸着的看不见的空气。此时爷爷说萨德本又开始讲自己的事了,在爷爷还没有明白讲的是故事的余下部分时又跟他说起来了,爷爷说他如何想起有关人的命运(或是关于人)的一些事,它们使命运自身起变化以适合这个人就像此人的衣服那样,一件新外衣一千个人穿都是合适的,可是让一个人穿了一段时间之后其他人再穿就不合身了,而且你在任何地方见到它都会认出它来即使你见到的仅仅是一只袖子或一片前襟:因此他的——”(“那恶魔的,”施里夫说)“——命运改变着自身以适合他,适合他的天真、他那登台表演的原始才能与幼稚的英雄主义的纯朴,正像那细纹宽幅料子的军服一样,在那四年里你可以看到一万个军人都穿它,三十年后那个下午☾19☽他走进办公室时所穿的那套军服起了变化以迎合他所有姿态里都有的装模作样的派头,也迎合他那法庭式的冗言赘语,他平静地叙述最最简单与最最骇人听闻的事情时都用这种语言,还带着那种坦率的天真,我们称之为‘孩子般的’,其实儿童才是唯一既不坦率又不天真的生物呢。他又讲了些自己的事,已经进入了所讲的事儿却仍然没有说自己是怎么进入他所在的地方的甚至也没交代他当时牵扯进去的事件是怎么会发生的(那时他显然至少有二十岁了吧,黑暗里蹲在一扇窗子的后面朝外开一支支的滑膛枪那是另一个人帮他装上子弹递给他的),他把自己与爷爷都拖进那个被围困的海地的房间,很直截了当,就跟他提自己去了西印度群岛时仅仅说他决定去西印度群岛于是就去了那儿一样;这一个情节与另一个没有什么有机联系他之所以想起仅仅是因为见到他们前面黑鬼打着松明的那幅图景;他没有说他是怎么去到那里的,那六年里发生了什么,从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除了英语别的什么语言都不懂,英语也知道得不多决定去西印度群岛并且发了财,到这个夜晚,他,一个给某个法国蔗糖种植园主当监工或工头或是诸如此类角色的人,和庄园主一家一起被围困在宅子里(这时候爷爷说他第一次提到—— 一个影子它一时间几乎出现紧接着又变淡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那是个——”(“那是个姑娘,”施里夫说。“甭那么多废话了。痛痛快快往下说。”)“——三十年后他将对爷爷说他发现对自己的目标不合适因此晾在了一边,虽然赡养还是赡养的)以及几个吓呆的混血仆人,他时不时得离开窗口对他们踢上几脚骂上几句,逼他们帮姑娘装弹药,好让他和庄园主从窗口里往外开枪,我琢磨爷爷当时准说‘等等,等等,看在上帝的份上等一等’这一类的话跟你现在一样,直到他终于真的停下来又倒回去重新开始至少对前因后果多少作些交代但还是没有任何讲清合乎逻辑的次序和承袭关系。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这时重又坐下来了,认为对于那一夜来说他们已经走得够远的了,而黑鬼们也扎好了营做好了晚饭于是他们(他和爷爷)喝了些威士忌吃了饭然后在篝火前坐下又喝了些威士忌于是他又重新说了起来不过仍然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和为何去到那儿的以及他在那儿是干什么的——因为他不是光讲他自己。他是在讲述一件事情。他不是在夸耀自己作出过的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只不过是在讲一个名叫托马斯·萨德本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即使那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如果在晚上边喝威士忌边讲随便哪个人或是查无此人的某公的故事,故事终归还是一样的。
“那一点也许使他放慢了速度。可是还不足以使故事明朗化多少。他仍然不是在对爷爷叙述某个叫托马斯·萨德本的人的发迹史。爷爷说对于必定存在于某处,必定确定经历过的那六七年,他惟一提到的事是为了管好庄园他必须学会说土话,以及他必须学会说法语,也许不是为了订婚以便可以结婚,而是为了在他已经得到她之后可以把她休掉,为此他非学会不可——他又告诉爷爷,他如何原本以为勇敢与精明便已足够,可是他发现自己错了,他觉得非常后悔因为他在得知西印度群岛能发大财的传说时没能好好受到教育,因为他发现并非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的,他明白他不仅得勇敢与精明,还必须学会说一种新的语言,否则他准备为之献身的宏伟计划必将会胎死腹中,于是我寻思他学会了这种语言就像他学会怎样当一个水手一样,因为爷爷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姑娘一块儿过这样学最容易不过了,爷爷说只见他坐在那里火光在他脸庞、胡子和眼睛上,很安详还显得挺明亮,他说——爷爷说那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安详与直截了当地说一件事:‘在我方才提到的那个晚上(一直到我头一次结婚,我还可以加上一句)我仍然是个童男子呢。这你也许不相信,要是我试着去解释你只会愈发不信。所以我只想说那也是我脑子里计划的一个部分’于是爷爷说,‘我为什么要不信呢?’而他看着爷爷,眼睛里仍然怀着那样安详、光明的神情,说,‘可是你信吗?你肯定不会那么小瞧我吧?相信到二十岁上,我竟既没有接受过诱惑也没有去诱惑过别人。’爷爷说,‘你是对的。照说我不应该相信。可是我真的信。’因此这不是有关女人的艳闻,自然不是爱情故事:那个女人,那个姑娘,仅仅是那个影子,那天晚上,她能给一支滑膛枪装弹药可是却不能指望她朝窗子外面开枪(没准是那七八个夜晚,他们挤缩在黑暗里朝窗子外望那些谷仓或库房或是收下的蔗糖存放的什么棚舍,还有一片片的田地,它们都在燃烧与冒烟:他说你鼻子里竟然全是这种气味,别的什么也闻不到,一股浓烈的甜腻腻的气味,仿佛那股怨恨,那深仇大恨,制造出这怨与恨的秘密、黑暗的千年岁月,使糖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爷爷便说此时他记起了他看到萨德本每回喝咖啡都拒绝放糖因此他(爷爷)现在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不过为了弄确实他还是问了而萨德本告诉他说确实是如此;他说他当时不感到害怕直到田地和仓库全都烧光也不害怕而且他们甚至再没注意燃烧蔗糖的气味,可是自打那时起他再也吃不得糖了)——那姑娘仅仅在叙述中出现了一瞬间,交代她几乎只用了一个词儿,因此爷爷说那情况就像是他也只是在滑膛枪的一下火光中见到她一眼—— 一张伛下的脸,半张面颊,瞬间瞥见的垂下发帘后的一个下颔,举起的一只细细的玉臂,捏住推弹杆的一只小手,那就是一切了。这方面没有更多的细节与情况,正如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地里,从他监工的岗位上逃进被围困的宅子的,此时那些手持砍刀的黑鬼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也正如不清楚他是怎样从弗吉尼亚州破烂小屋去到他监工的甘蔗田的:而前面这一点,爷爷说,可要比从弗吉尼亚州去到那边更加不可思议,因为后面这事与时间有关,与空间有关,要跨越一段空间必然意味着有点空闲因为时间总比任何距离要长些,而前面的事,也就是从甘蔗田逃进被围困的宅子,像是与一场激烈的造反共生的,准是短促得跟萨德本对之所作的讲述一样——时间上的压缩正好说明它自身的暴力程度而他讲述此事时用一种愉快的腔调,有点儿像是在聊法律案例,显然是他记得怎样就怎样讲述,印象很深,那是因为间离的、与个人无关的兴趣与好奇心,即使是恐惧(以前他提到恐惧时程序颠倒了,是讲他并不惧怕,不懂什么叫恐惧时的事,他说)也没在里面起多少发酵作用。因为要到事情过去之后他才会感到害怕呢,爷爷说,因为对他来说那无非就是那样一回事——是一场热闹,是一场好戏说不定以后他再也没机会见到这样的好戏了呢,因为他的天真仍然在起作用,他不仅仅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直到事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起初自己并没感到惊慌;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那个能迅速致富的地方倘若你胆子大而且够精明(他指的其实不是精明,爷爷说。他指的是肆无忌惮只不过他当时不掌握这个词语因为那不会出现在学校老师朗读的那本书里。没准他所说的勇敢也就是这个意思,爷爷说)不过在这里高死亡率与金钱共生而金元上的光泽并非得自黄金而是来自鲜血——这弹丸之地简直是上天特地制造出来单单放在一边,爷爷说,让它作为暴力、不义、流血和所有人类贪婪、残忍的恶魔欲望的演出场所,让所有被排斥的贱民与所有遭天谴者都来发泄最后的让人寒心的愤怒—— 一个小岛,镶嵌在笑吟吟、潜藏着愤怒与无法描摹的靛青色的大海中,那是我们称之为弱肉强食的林莽与我们说它是文明这二者的交叉点,也是个会合处,一边是黑暗、神秘的大陆,从那里黑色的血液、黑色的骨骼、肌肉、思想、回忆、希望与欲望,为暴力所掠夺,另一边则是它注定要去的冰冷、已为人知的土地,开垦的土地与居民,它却放逐过自己部分的血裔、思想与欲望,认为变得过于极端以致不能面对与再加容忍,让这个部分在孤寂的海洋上飘流与铤而走险—— 一个失落的弹丸小岛,在这个纬度上得经历上万年的赤道传统才能忍受其气候,这里的土地受到二百年压迫与剥削的黑人血液的浇灌终于作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对立统一体而萌发生长,这儿有安详的绿色作物有绛红色的花,这里的甘蔗长得像小树有三个人高自然也比人腰身粗但每一磅都值钱简直贵重得像银矿石,仿佛大自然自有一台秤它是记下账的,对于伤残的肢体、破碎的心它提供补偿而人类却不这样,种植自然作物也种植人,不仅得到白流的血的灌溉,而且也让风吹拂着,在这一股股风里注定灭亡的船舶难以逃脱,船帆的最后碎片沉进了蓝色的海水,也带去飘散的妇孺们最后、无用、让人心碎的哭喊——也种植人:在还未受损的骨骼与脑子里,曾渗入他们脚踏着的土地那古老、不眠的血液仍然大声呐喊要求报仇。可是他监管着小岛,平静地骑着他的马到处溜达一面学着那种语言(那根细瘦、脆弱的线,爷爷说,靠了它人们秘密、孤独生活的小小表面、角落与边缘能偶尔在一个瞬间被连接上,然后重新沉没进黑暗,在那里精神发出第一声呐喊却不被听见,还会发出最后的一次叫唤但仍然不被听见),不明白自己是骑行在一个火山上,他听到在夜晚空气震颤与悸动,应和着鼓声与吟唱声,但他不知道他所听到的是大地自身的心跳,他相信(爷爷说)大地是仁慈与温和的而黑暗仅仅是你所看到的某个东西或是看不透的某个东西;在监管他所监管着的却不知道自己是在监管,从一个武装的城堡出发作他日常的巡行直至那一天自身来到。而他也没有叙说那件事,那一天是怎么发生的,导向那个高潮的一个个步骤因为爷爷说他显然是不知道与不理解他每天必定会见到的事情,因为那份天真—— 一根猪骨,上面还附着一点朽烂的肉,几片鸡毛,一块沾上什么东西的又脏又破的布里面包着几块石子,打上了结,这包东西是一个早晨在老人枕头上发现的没有人知道(最不清楚的要算高枕熟睡的种植园主本人了) 是怎么会来到那儿的因为他们同时获悉,所有的仆人,那些混血儿,都不见了,他不知道直到种植园主告诉他破布上的污迹不是土也不是油而是血,也不知道他认为是种植园主高卢式狂躁的实际上是畏惧,是恐怖,他只不过是感到好奇与很感兴趣,因为他仍然把种植园主和那位女儿都看作是(他告诉爷爷直到被围的头一个夜晚他竟然连一次也没有想到他并不知道那姑娘的教名,不管他听人提到过还是没有。他还告诉爷爷,这是在叙述时随便插进去的,就像你用手指把一副新扑克牌里的‘百搭’弹出去事后都记不得你抽走了百搭还是没有,他说老人的妻子原是个西班牙人,因此是爷爷而不是萨德本琢磨出直到被围攻的头一个夜晚他没准顶多见过那姑娘十来次)看作是外国人;—— 一个混血儿的尸体终于被发现(是他发现的,找了整整两天却不明白他碰到的是一堵秘密的黑脸组成的空白的墙,在这堵墙的后面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被炮制出来,而他后来发现,几乎任何事情都在发生,在第三天他找到那具尸体的地方他头一天的头一个小时就绝不可能漏过如果尸体当时真是在那里的话)于是他坐在圆木上,爷爷说,讲述此事,作出讲述它的姿势,此人爷爷亲眼见到过曾与他的野黑鬼里的一个双双打着赤膊胸抵着胸地搏斗,由营地的篝火照亮着,此时他的房屋正在建造,他后来仍然与他们搏斗,那是在厩房里马灯底下,那时他终于娶到了那位能对他头脑里的宏伟规划的推进能起辅助作用的太太,搏斗的原因是没有的,也不会相互握手和表示谢意,打完他就把血污洗掉并且穿好他的衬衫因为结果总是黑鬼仰八叉躺平在地胸脯一起一伏另一个黑鬼往他身上泼水;——坐在那儿告诉爷爷他终于怎样找到了那个混血儿,或者说曾经是那混血儿的那团死肉,而他(萨德本)也经历了大多数人经历的同样多的事,做了大多数人做的同样多的事,包括一些他没有吹嘘的事:不过有些事是一个自认是文明人的人无法不看到时必定会见到的,这样的事他没有谈,所以他仅仅说他终于找到那个混血儿也因而开始理解局势没准会变得很严重;接下去是宅子、路障,他们五个——种植园主、那女儿、两个女佣人还有他自己——关在里面,空气里弥漫着烟和燃烧的甘蔗的气味,天空里则是燃烧的火光与烟雾,空气里震颤、抖动着鼓声与哼唱声——那个被遗忘的小岛在日夜交替倒扣的碗形天空的覆盖下简直是一处真空,不可能有援军前来,连外面世界的风也刮不进来除了贸易风,那同一股死气沉沉的风在岛子上刮过来又刮过去,里面至今仍负载着冤死妇孺嘶哑的哭喊声,死者飘荡在隔绝、孤寂的海上没有归宿连个坟都没有——两个女佣人和教名他仍然不知道的姑娘给滑膛枪装弹药,他和那位父亲开枪射击,不是朝着敌人而是朝向海地夜空自身,把他们微弱无用的小小火光朝阴郁、厌血、悸动的黑夜喷射过去:那恰巧是在一年里那个时节里,是飓风的间歇期,没有任何下雨的希望:到了第八个夜晚水用完了此时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于是他放下滑膛枪走出去降伏了他们。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走出去降伏了他们,等他回来便跟那姑娘订了婚约,当时爷爷肯定是说‘等一等等一等’的,爷爷说,‘可你连认都不认识她呢;你告诉过我围困开始时你连她叫什么都不清楚’这时他瞅着爷爷并且说,‘是的。可是你瞧,我得过些时候才能恢复清醒呢。’没有说他是怎么恢复的。那一点他也没有说,那个片断也是插不到故事里去的;他光是把枪放下让一个人给他打开门闩等他出去再把门闩上,他进到黑夜里去把他们降伏了,也许靠叫嚷得更响,也许靠站立在那里,承受着对方认为任何人的骨骼、皮肉可以或是应该能够承受的(应该,是的:也确实是件可怕的事:找到一副血肉之躯去承受超出血肉之躯理应能承受的东西);说不定到后来对方竟自己害怕得转过身子逃走了,远离那双白色的胳膊和腿,样子跟他们的一样,伤损了也会喷涌流淌血液就跟他们自己的一样,拥有一种不可征服的精神那应该来自他们的精神所产生的同样的原始火焰,可是不可能来自那里,这根本不可能(他把伤疤显露给爷爷看,有一处,爷爷说,再近些就会让他终身永远是童男子)接着天亮了八天来头一回没有鼓声,于是他们出来(没准就是庄园主和那女儿)穿过燃烧过的土地,明亮的阳光洒在上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此刻准是像走动在令人难信的荒凉、孤寂与和平宁静之中,他们找到他把他带进家中:等他恢复过来后他和那个姑娘订了婚。接着他停住了。”
“很好,”施里夫说。“往下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