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与独立王国 精彩片段:
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吉尔贝尔·约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他只相信这福星,尽管他也尊重,甚至赞美别人的信仰。不过他自己的信念是与德行兼容的,因为他隐隐约约承认:他将会是无功受禄。因此,在他三十五岁上下时,竟有十多名评论家突然争风吃醋,都说自己发掘了这伟大的天才;他自己则处之泰然。有些人说这静若止水的态度不过是自鸣得意,其实那正是谦恭而又自信。约拿斯天公地道,将这归功于福星高照,而并非才华出众。
他有点儿喜出望外的倒是,某画商提出给他支付月俸,足以解除种种后顾之忧。建筑师拉多从中学时代就欣赏约拿斯及其福星,此刻却论证这月俸仅够温饱,那画商倒有得无失。“总还是好事。”约拿斯驳道。拉多事事马到成功,但全凭苦干实干。他对这位老友颇为严厉:“什么好事不好事?必须争长较短!”毫无作用,约拿斯心里对福星感恩不尽。“照您的意思办!”他对画商说。于是他放弃了在父亲主办的出版社的职务,全心全意从事绘画。“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他感叹道。
他心里想的是:“良机常在。”就记忆所及,这“良机”从未怠工。于是他又无限温情地感激起双亲来:首先是因为对他的教育颇为松弛,他有的是沉思遐想之余暇;其次是他们以“通奸”为由获判分居。至少这是他父亲提出的借口,却忘了说明这“通奸”颇为独到: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非宗教圣人,做了大量行善的事,却不能见容于夫君。她毫无城府地将身心都奉献给了苦难深重的人类,但做丈夫的却要管制老婆的善举。“我受够了,她同穷汉们串通一气,目的是欺骗我!”这位“奥赛罗”式的丈夫抱怨道。
这误会对约拿斯很有好处。父母读到(或听说)有好些因双亲离异而造成的虐杀案例,于是对儿子争相宠爱,以便“防微杜渐”。孩子受到的心理冲击越不显著,他俩就越是忧虑无穷:不明显的伤害才是最深沉的伤害。只要约拿斯对自己或当天的经历表示满意,父母的常规忧虑便上升为恐惧。他俩对孩子倍加关注,于是孩子事事如意。
他那徒具虚名的不幸赐给他一个忠诚的兄弟,就是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常常邀请这位中学小伙伴,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俩悲天悯人的言辞,促使那爱好运动、身强体壮的儿子萌生一种愿望,将那已小有成就的同伴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赞赏成就与纡尊降贵正好相得益彰,于是情深意长,约拿斯一如寻常受之无愧,唯恐好景难再。
约拿斯不甚用功就毕了业,依旧是福星高照,进了父亲主办的出版社,不但谋到职位,而且间接寻得了发挥丹青小技的机会。约拿斯之父乃法国头号出版商,认定正是靠了“文化危机”,书籍一跃而为“未来的希望”。他的口头禅是:“有史为鉴:读书愈少,购书愈多。”依此推论,他极少阅读送上门来的手稿,决策全凭作者名望或作品题材(唯一永恒的题材自然是“性”事,该出版商乃成专业户);他的业务仅限于使装帧新奇、广告低廉。约拿斯被派主管“手稿阅读部”,另有多种“余兴”,他巧逢的正是绘画。
平生头一回,他发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热情,能乐此不疲地整日作画,并且轻松愉快地做这件事。别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兴致,他在婚嫁之龄娶亲纯属偶然:绘画已占据他全部身心。对日常的人与事,他仅报以善意一笑,却从不操心。后来出了一次摩托车祸:拉多将伙伴置于后座,车速过快,致使约拿斯右手骨折上了石膏;这一来,他于赋闲中关心起男女之情来。就连这一层,他也认为是福星保佑。没有这次事故,他决无闲暇以应有眼光端详路易丝·普兰。
依拉多之见,那路易丝根本不值一看。他自己矮胖壮实,偏偏喜欢伟岸的女人。“不知你怎会看中这小蚂蚁!”路易丝确实娇小,皮肤、毛发、眸子一律乌黑;但她比例匀称,容貌楚楚动人。高大健壮的约拿斯对这“小蚂蚁”一往情深,尤其是因为她做事麻利。路易丝生来好动。这性格与约拿斯的慵懒及贪慵懒之便,可谓互补短长。路易丝先致力于文学,她至少以为约拿斯有志于出版事业。她胡乱读书,未几便得海阔天空纵论一切。约拿斯不胜赏识,自认今后不必读书,路易丝的汇报已充沛之至,当代新发现概在视野圈内。路易丝断言:“不可责人之恶与丑,却可视为故作恶与丑。”其中分寸不可忽略,弄不好会怪罪全人类(拉多警告过)。路易丝不容分辩,称:此系亘古不变之真理,言情文学与哲理刊物竞相佐证,是为不争之事实。“悉听尊便。”约拿斯做了结论,却立刻将这冷酷的发现抛到脑后,一心思念他的福星去了。
路易丝一弄清约拿斯只喜欢绘画,就立刻放弃了文学。她立即热衷于造型艺术,出入于博物馆展览厅,并且拉着约拿斯一同去。约拿斯对同代人的画作不甚理解,并且本着艺术家的纯真,面露窘态。不过也颇觉欣慰,因为关于本行本业的种种情况大长了见识。诚然,他虽看了某人的画作,第二天却会连他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干二净。但路易丝却振振有词,斩钉截铁地提到她在文学阶段获悉的一条真理:其实你什么也不会忘记的。于是那福星绝对又在保佑约拿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称自己记忆确凿,同时又因健忘而方便舒适。
但路易丝的忠诚奉献,在约拿斯的日常起居中达到光辉灿烂的顶峰。可爱的天使免除了买衣帽、置鞋袜的种种麻烦,这本来在一般人已属短暂的一生中占去过多时光;她还承担起现代消磨岁月的种种发明:包括社会保障方面艰深难懂的印刷品、朝令夕改的税收新花招,一概归她阅读处理。拉多不免讥评:“这倒很好。可她不能代替你去牙医诊所呀。”她不去,但可以代打电话、代约看病时间。她照料小汽车的停放、在假日旅馆订房间、购买家用煤,甚至连约拿斯要送的礼品也由她代买,并且为他选花、送花。约拿斯不在家时,她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为他整理床铺,好让他当晚上床少些麻烦。
在这股热情冲动下,她也上了这张床。跟镇长约好时间办了手续,在约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认前两年就去了镇公所,还妥善安排蜜月旅行,顺便参观了所有的博物馆。旅行之前,在“住房危机”的高峰时刻,找到一处三室住房,旅行结束后便在那里住下。其后,她几乎是“连续作业”,制造了两个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她计划生三胎,而正好在约拿斯辞离出版社、专攻绘画之日大功告成。
自此,她还得照料孩子。虽然时间紧缺,她仍竭力帮助夫君。她当然对照顾不周深感歉意,但那坚韧不拔的性格不允许她沉湎于疚悔之中。“没办法,”她解释道,“各有各的工作嘛。”其实约拿斯挺喜欢这说法,因为像同代所有艺术家一样,他也愿被尊为“工匠”。由于对“工匠”照顾不周,他只好自己上街买皮鞋。不过除了本应如此之外,约拿斯还想苦中取乐。他因此不得不逛商店,却反而有了独处的机会,这对夫妇生活也是宝贵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