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与独立王国 精彩片段:
长出来的巨石
车子在已变得泥泞的红土小路上笨重地拐了弯。夜色中,前头的车灯突然在道路两旁照亮了一边一座小木屋,屋顶都覆盖着铁皮。在右侧第二座木屋附近,薄雾中可辨出一座圆塔,是用粗糙的梁木搭起来的。从圆塔顶上伸展出一条金属缆索,起初不甚显眼,但在车灯照耀下,随着灯光愈益清晰地闪耀着,最终消失在与大路相交的斜坡后面。车子放慢速度,在离木屋几米的地方停下。
坐在司机右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车门。站直之后,那庞然的身影摇晃了几下。他在车身附近的阴影里伫立,一脸倦态地聆听马达放慢转动的声响。然后他朝斜坡走去,走进车灯打出的影锥中。他在斜坡高处立定,那厚实的脊背在夜色中十分显眼。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司机的黑脸膛在仪表板上方闪闪发光,此刻微露一丝笑意。男子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司机熄了火。立刻,连同小路和森林,一切复归寂然,只听见潺潺水声。
那男人审视着河流,朝下方看去,不过是黑糊糊蠕动着的什么东西,时而闪耀着熠熠生光的波纹。远处,也就是对面,那比较密集而固定的所在,大概就是所谓河岸了。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在这静悄悄的河岸上,冒起一堆淡黄色的火焰,仿佛是在远方瞭望的一只眼睛。大汉朝车子转过身来,然后点了点头。司机灭了前车灯,接着又打开,如此很有规则地闪耀着。大汉在斜坡上时隐时现,每次重现都愈显壮伟。突然,河对岸一只无形的手臂操纵一挂灯笼,在空中跃动了几下。那“窥视者”做完最后一次暗号,司机便最终熄灭了车灯。于是车子和大汉都隐没在黑夜中。车灯灭后,几乎可以看出那条河流,至少是它那健壮臂膀闪烁着的部分肌肤。公路两侧,森林庞大的黑影在夜空衬映下显现,似乎就在跟前。一小时以前开始落下霏霏细雨,已将小路淋湿;此刻还有雨丝在微温的空气里飘荡。小雨润如酥,而在原始森林中的这一大片空旷地倒显得分外沉静和安详。黑夜中微微闪烁着睡眼惺忪的星辰。
但从河对岸传来了铁链和隐隐约约的潺潺水声。大汉仍在等待,在他右侧木屋的上方,绳索渐渐抽紧了。整个缆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同时从河上传来船只驶过水面的哗哗声,轻微但范围开阔。咯吱咯吱声渐趋平静;水声却愈益开阔,接着清晰可辨,灯笼也愈变愈大。现在已可清清楚楚看到灯笼四周淡黄色的光圈。光圈渐渐扩张,又重新缩小,灯笼本身却透过薄雾闪闪发光,并在上方和四围照出枯干的棕榈叶做成的方形屋顶,四角用很粗的竹竿支撑着。这简陋的大棚缓缓朝岸边驶来,它的四周人影晃动。当它大约驶到河流正中时,可在淡淡的黄光中看出三个矮小的男子,光着上身,皮肤泛黑,头戴锥形尖帽。他们两腿微微叉开,身子挺立,以抵消来自四方的漂移之力;水流虽看不清楚,却似乎一齐压向那粗糙的大木筏。这木筏拖在后面,最后才从黑夜与河道中脱颖而出。当渡轮离得更近时,那大汉发现在大棚下方的岸上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也都戴着大草帽,身上却只着一条灰褐色粗布长裤。他们竭尽全力压在篙竿上面,篙竿在木筏后半部的方位上,正深深插入水中。两名黑人的身子弯曲到了极限。船头,三名黑白混血儿静立不动,睁眼看着河岸一点点靠近,绝不抬头瞅瞅正在等候他们的壮汉。
渡轮突然碰撞到深入水中的一条渡船的船头;那灯笼在撞击下摇晃不已,正照亮了那渡船。岸上高大的黑人却直立不动,双手高过头部,攫住此刻吃水不深的竹竿;但他们的肌肉却紧绷,并且不停地颤动。那颤动似乎来自水面和水的分量。另一些船工在渡船的石墩周围抛下许多铁链,他们跳上了甲板,放下某种粗糙的吊桥,这吊桥从斜面盖住了木筏的前部。
大汉朝汽车折回并上了车,司机正在设法点火。车子缓缓挨近斜坡,将引擎盖指向天空,然后又俯向大河,开始驶向下坡。司机踩紧刹车,车身滚动了几下,在污泥中打滑,停下又开动。它在铁板跃动的嘎啦嘎啦声中驶上渡船,到达那已被沉默不语的混血儿排成两行的渡船顶端,再悄然朝木筏上开去。前车轮一上木筏,木筏就下沉一截,但几乎立刻就重新浮起,承受了整个车身的重量。然后司机将车一直开到木筏后半部,在悬挂灯笼的方形屋顶下面停了下来。混血儿们立刻将斜板收回渡船,一脚跳上了渡轮,同时让渡轮与泥泞的河岸分离。渡轮猛然一沉,接着又浮了起来。渡轮缓缓离去,只见那长长的金属杆沿着缆索在空中摇动。身材高大的黑人这时松下劲来,收回了竹竿。大汉和司机都走出汽车,面向上游伫立在木筏边缘。操作过程中谁也没有吭声;直至此刻,人人都极其沉静地坚守岗位,唯有一位高大的黑人正用粗糙的卷烟纸卷出一支香烟。
那人正在观看突破巴西原始森林、朝着他们滚滚流下来的那个大河的大缺口。此地宽数百米,污浊却明亮的浪涛此起彼伏,滚向渡轮两侧,然后越过船首,又变成强劲有力的一泓流水,穿过晦暗的茫茫森林,奔向大海和黑夜。空气里荡漾着一股腐蚀的气息,似乎来自波涛或柔和的天空。只听得渡轮下的浊水哗哗有声,两岸不时传来牛蛙的鸣叫或小鸟千奇百怪的歌唱。那大汉挨近司机站着,司机却又矮又瘦,倚着一根竹柱,两手插在褪了色的蓝布工装裤袋里。眼下这套衣服沾满了一日旅行积下的红色尘埃。他虽很年轻,脸上却已布满皱纹,此时正笑逐颜开;湿漉漉的天空还残留着几颗倦怠无力的星星,但他却视而不见。
鸟儿的啁啾声变得更清晰了,其中混杂着一些无以名状的鹊噪声;几乎同时,缆索又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身材高大的黑人将篙竿再次插入水中,并且像盲人那样摸索着河底。那大汉又转回那方才离去的河岸。河岸又被黑夜笼罩、被河水浸湿,它广阔无垠,原始粗犷,正如远方一望无垠的森林一样。近有海洋,远有森林,而漂泊在这两者之间粗犷巨流上的三五人群几乎微不足道。当木筏到达新的渡船时,就好像渡轮斩断了条条缆索,经历旷日持久的惊险航行之后,在漆黑之夜驶抵一处荒岛。
从陆地上终于传来鼎沸人声。司机刚付了渡河钱,在沉沉夜色中,他们用葡萄牙语祝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汽车一路顺风。
“他们说,到伊瓜佩还有六十公里路程,三小时足够。索格拉泰感到满意。”那司机宣布。
大汉粲然一笑,是开朗热情的笑,恰如其人。
“索格拉泰,我也一样,很高兴。小路很难走呢。”
“达拉斯特先生,太重啦,你的身子太重了呀!”司机也大笑不止。
汽车稍稍加快了速度,它在一排排高墙般的大树间、在枝叶交错的植物中、在甜蜜而温软的香味中行进。发光的蜂类反复交叉地飞过幽暗的森林,不时有几只红眼鸟扑打着前车窗。有时又从深沉的夜色里传来怪异的虎啸声,司机打趣地转动眼珠,凝视他的邻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