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信札 精彩片段:
信六十七 伊邦寄郁斯贝克
(寄巴黎)
此间到船三艘,而你信息杳然。难道你病了不成?难道你以引起我的惦念为乐事吗?
如果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域,你尚且不爱我,回到波斯国内,回到你家中,又将如何是好?但也许我错了:你很可爱,可以到处结交朋友。人心本无国界,到处可作公民。正直的心灵,如何能阻止自己结交朋友呢?我对你实说,我尊重旧日友谊,但也乐于处处缔结新交。
凡是我足迹所到的地方,无论天南地北,我的生活总是安排得像要在那儿过一辈子。对于有道德的人,我到处一样表示殷勤;对于不幸的人,我到处一样表示同情,或不如说到处一样表示爱怜;对于富贵而不昏聩的人,我到处一样表示重视。郁斯贝克,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无论到哪里,只要我碰见人,就选择其为朋友。
此地有一个拜火教徒☾1☽,他在我心中所占的位置,我想除你以外,没有更高的了,他本身就是正直精神的化身。一些特殊的原因迫使他隐居在这城中,依靠诚实的买卖,和他心爱的妻子度着平静的生活。他的一生充满慷慨好义的举动,虽然他不求闻达,而胸中的英雄气魄实远胜于最大的君主。
我对他谈到你已不下千次,将你的来信都给他看了,我发觉这使他高兴,因而我认为你有了一位素昧平生的友人。
下面是他的主要经历。虽然他在写这经历的时候感到腻烦,但是为了我的友谊,他不好意思拒绝,现在我把这些材料托付给你的友谊。
阿非理桐与阿丝达黛的故事
我出生于拜火教徒的民族,而我们的宗教可能是世上最古老的宗教。我非常不幸,因为还没有到明理的年龄,已经堕入情网:年方六岁,我已不能离开我姐姐而生活;我的眼睛,总是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她若离开片刻,回来总发现我泪水汪汪;日复一日,我的爱情增长的程度,不下于我的岁数。我父亲见我钟情如此之深,甚为诧异,他本来很愿按照岗比斯☾2☽所创的拜火教古俗,将我姐弟二人,结成伉俪。但是,我族人民生活在伊斯兰教徒的枷锁之下,对伊斯兰教徒的恐惧,阻止我们去想这种神圣的婚姻,而我们的宗教,与其说允许这种婚姻,毋宁说是明令规定的,这是“自然”造成的结合,天真烂漫的形象。
我父亲,眼看顺着我的和他的倾向,必将惹起危祸,于是下了决心,要扑灭他以为正在发生的爱情火焰,但是火焰却已烧到最高程度。他借口旅行,挈我同往,将我姐姐托付一位亲戚照看,因为那时,我母弃养已有两年。那次分离,如何令人伤心欲绝,不必细表。总之我吻别我姐姐,她哭得像泪人儿一般,可是我没有掉泪,因为痛苦使我失去了知觉。我们到了德府里斯☾3☽,于是我父亲把我的教育托给一位亲戚,将我留在那儿,他自己回家去了。
过了若干时日,我得悉我父亲由某友举荐,将我姐姐送入国王的后宫,伺候某苏丹娜☾4☽。如果我得悉她死了,我想至多也不过震惊到那程度,因为,我从此没有和她再见面的希望。这还不算,她一入后宫,即成伊斯兰教徒,按照这宗教的成见,她此后只能用憎恶的眼光看我了。同时,我厌倦自己,厌倦生活,不能再在德府里斯活下去,于是回到伊斯巴汗。我看见父亲之后对他说的一些话,使他听了心酸:我责备他把女儿放在一个地方,使她一进去就不得不更改宗教信仰。我对他说:“你把上帝的忿怒和照耀着你的太阳的忿怒,都引到了你家人头上。既然你亵渎了你女儿的灵魂,而她的灵魂之纯洁实不下于元素☾5☽,所以你的行为比亵渎了元素更其严重。因此我将死于悲痛与相思之中。可是,但愿我的死亡是上帝使你感觉到的惟一责罚!”说完这些话,我出来了。接着有两年之久,我的经常生活,就是去观望后宫垣墙,设想我姐姐大概在什么地方,每天不下千次,甘冒杀身之险,因为太监们在那些可怕的处所巡逻。
到末后,我父去世了,而我姐姐伺候的那个苏丹娜,眼看我姐姐一天比一天美丽,生了嫉妒之心,就将我姐姐发嫁给一个热烈企求她的太监。通过这一办法,我姐姐出了后宫,和她那太监一起,在伊斯巴汗卜宅而居。
经过三个多月,我没有能和姐姐晤谈一次。那太监,比任何人更妒忌,用种种托词,迟迟不让我和姐姐见面。后来我终于进了他的内室,他让我们隔帘谈话。山猫的眼睛,也不见得能发现她,因她身上包着这么多的衣服和头巾面幕,我只能从说话的声音认出是她。和她相去咫尺,却又相隔天涯,我是多么激动!我竭力克制自己,因为旁边有人监视。至于她,我觉得她似乎掉了几滴眼泪。她的丈夫打算向我表示恶意的道歉,可是我把他当作最下贱的奴隶对付。当他发现我和我姐姐用一种他所不懂的语言交谈,他非常窘。我们用的是波斯古语,是我们的神圣语言。我对姐姐说:“怎么!姐姐,你放弃了我们祖先的宗教,是真的吗?我知道,进入后宫的时候,你必须表示信奉伊斯兰教。可是,请告诉我,你的心是否和你的口一样,同意抛弃那种准许我爱你的宗教?并且,你为谁抛弃这种对于我们十分值得珍惜的宗教呢?为了一个可鄙的人,这人身经腐刑,萎缩不全。他如果也算男子汉,定必是一切男子中最末一个!”我姐姐说:“我的弟弟,你所说的那个人是我的丈夫。尽管他在你眼中卑不足道,我必须尊敬他。我也将是一切女人中最末的一个,假如……”“啊!我的姐姐,”我对她说,“你是拜火族人,他不是你的配偶,也不可能是。如果你和我们祖先那样虔信,你只应当把他看作妖魔。”“唉!”她说,“那宗教对我显得多么辽远!我那时刚刚学会了一点教规,就不得不将它们付诸遗忘。你看,我用这种语言和你谈话,已不熟练了。我费尽所有的力量,才勉强达意。但是,你可以相信,关于我们童年的回忆,永远使我神往。自从那时以后,我只有虚假的快乐。过去的日子,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在我的婚姻中,你有很大的关系,连你自己也想不到;我决定接受这婚姻,只是为了希望和你重新见面。但是,这一次会面虽已使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有更大的代价等着我支付呢!我看你怒气冲冲,不能自制;我丈夫又生气又嫉妒,在那里浑身微颤。我下次不会再看见你了,这次无疑是我此生最后的一次。假如真的如此,弟弟,我的命也不会久长了。”说到此处,她泣不可抑,自己觉得支持不了,不能再谈下去,就和我分别,剩下我这个世界上最懊丧的人。
三四天后,我要求见我姐姐。那野蛮的太监,满心想要阻拦我。但是,这类丈夫对于自己的老婆,没有一般丈夫的权威。除此以外,他爱我姐姐,如醉如狂,她有要求,岂敢拒绝。我仍在原处会见她,她仍然披着那些帷幕,两个奴隶陪着她,这使我仍用我们的特殊语言。我对她说:“我的姐姐,我不能不在这丑恶的环境中会见你,这是什么道理?囚禁你的垣墙、这些门闩和栅栏、这些监视着你的该死的看守者,都使我忿怒欲狂。你如何丧失了你祖先所享受的甜蜜的自由?你的母亲,她是非常贞洁的,她给她的丈夫作为她德行的保障物,只是她的德行本身。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彼此二人,相互信任,而且他们纯朴的生活习惯,对于他们是一种富源,比这所华丽的住宅中仿佛使你感觉津津有味的虚假光彩更珍贵千倍。在你丧失自己的宗教时,连你的自由、你的幸福以及替你们女性增光的那珍贵的平等,一齐丧失了。但是最不堪的在于,你是一个为人类所不齿的奴隶的奴隶,而不是他的妻(因为你不能够成为他的妻)。”“啊!我的弟弟,”她说,“请你尊敬我的丈夫,尊敬我信奉的宗教。根据这宗教,我听你说话、对你说话都是犯罪的。”“怎么!姐姐,”我气冲冲地说,“难道你把那宗教信以为真了?”“啊!”她说,“如果不是真的,对我多么有利!我为这宗教作了太大的牺牲,因此不能不相信它。如果我的怀疑……”说到这儿,她闭口不说了。“是的,姐姐,你的疑问,无论如何是很有根据的。这个宗教,令你在现世倒霉,又不给你留下对于彼岸的丝毫希望,你对它还期待什么?你想一想,我们的宗教是世上最古老的宗教,它一直在波斯繁荣,并且除了波斯帝国,别无根源,它的开始已茫然无考。伊斯兰教来到此地,无非事出偶然。这一教派并不是用说服方式,在波斯建立根基,而是用的征服方式。如果我们原来的君王不曾如此软弱,你还可以看见古代博士☾6☽的礼拜。如你置身于旷古的世纪,一切都会对你说博士之道,丝毫没有伊斯兰教的痕迹,伊斯兰教晚兴几千年,那时还没有达到童年时代。”“可是,”她说,“即使我的宗教比你的宗教创立得晚一些,但是因为它崇拜的只是一个上帝,至少它更纯洁些。不像你们,还崇拜太阳、星星、火,甚至所有的元素。”“姐姐,我看你跟伊斯兰教徒学会了诽谤我们的神圣宗教。我们既不崇拜星辰,也不崇拜元素,我们祖先从未崇拜过这些,他们从未给这一切建庙立祠,从未给这一切供奉牺牲。他们仅仅对这些致以宗教的崇拜,然而是低级形式的崇拜,作为神的种种显示与创造而崇拜这一切。我的姐姐,看在照耀着我们的上帝的分上,请你收下这本我给你带来的书,这是我们的立法者琐罗亚斯德☾7☽的书。请排除偏见,读这本书。读时光明照耀你,请你从心里接受光明。请回想你的祖先,他们在神圣的巴尔克☾8☽城中,尊崇太阳如此之久。最后,请你回想到我,我不希望得到别的安息、别的幸运与生活,除非你肯转变。”我和她告别时,情绪很激动。我让她独自一人,去决定我平生最重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