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博物馆 精彩片段:
76、贝伊奥鲁的电影院
我们忠实地按照在珍珠蛋糕店所谈之事的精神去做了。我立刻找了一个和我在尼相塔什那帮朋友不相干的、住在法提赫、我服兵役时的朋友为芙颂做了律师。因为他们夫妻决定协议离婚,因此事情本来就很容易。芙颂笑着说,费利敦为找律师甚至还曾经想要向我咨询。尽管晚上不能再去楚库尔主麻见她,但我们隔天会在贝伊奥鲁碰头,然后一起去看电影。
春天,当街上热起来时,我很喜欢贝伊奥鲁的电影院里的阴凉,儿时我就喜欢。我和芙颂先在加拉塔萨拉伊碰头,随后看着海报选择一家影院,买好票后走进黑暗、凉爽和冷清的影院,借着银幕上反射的亮光选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下,手拉手,带着拥有无限时光的人们的轻松观看银幕上的电影。
夏初,在影院开始一张票同时放映两部,甚至三部电影的那些日子里,有一次当我拉了拉裤子坐下,在黑暗中把手上的报纸和杂志放到旁边的空座位上,我的手没能及时找到并抓住芙颂的手时,芙颂那只漂亮的手随即像一只迫不及待的麻雀那样跳进我怀里,像是问“你在哪里”那样张开着,在同一时刻,我的手带着快于我的意识的渴望一把抓不了它。
在那些夏天一下子放映两部(艾迈克、菲塔什、阿特拉斯影院),甚至三部电影(如雅、阿尔卡扎尔、拉莱影院)的影院里,像在冬天那样,因为电影当中没有休息,因此只有在两部电影中间灯光亮起时,我们才能看见是和怎样的一群人在看电影。那些时候,我们会在昏暗、满是霉味的放映大厅里,看着那些仰面坐在座椅上、手上拿着皱巴巴的报纸、穿着皱巴巴衣服的孤独男人,坐在角落里打盹儿的老人,艰难地从电影的梦幻世界回到影院平庸世界里来的爱幻想的观众,轻声说些离婚事宜上的最新进展,东扯西拉地随便聊一会儿。(那时,我们不会手拉手。)八年来我一直盼望的那个结果,她和费利敦正式离婚的消息,就是芙颂在萨拉伊影院的包厢里,在两场电影当中的休息时间里轻声告诉我的。
她说:“律师已经拿到了裁决书。我是个离婚的女人了。”
镏金的天花板,剥落的墙漆,失去了往日辉煌的萨拉伊影院的昏暗舞台,幕布,零零落落、昏昏欲睡的观众,作为此生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景象在那一瞬间被镌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像阿特拉斯和萨拉伊那样的电影院里的包厢,直到十年前,就像星星公园那样,还是那些手拉手、找不到一个接吻角落的情侣们去的地方,但芙颂不会让我在包厢里亲吻她,只是不反对我把手放在她的腿上、膝盖上。
我和费利敦的最后一次见面并不坏,但与我希望和以为的相反,那次见面对我来说成了一次糟糕的回忆。芙颂在珍珠蛋糕店声称八年来从没和他做过爱,并要我相信这点,让我感到震惊。因为就像很多爱上已婚女人的男人那样,八年来我本来就一直在脑子的一角偷偷地相信这点。完全因为这个信念,这同时也是我故事里的一个秘密要点,我对芙颂的爱情才得以维持那么长时间。
如果我能够长时间、明确而强烈地想到芙颂和费利敦是一对拥有幸福性生活的夫妻(我带着痛苦尝试了一两次,随后就不再想尝试了),那么我对芙颂的爱情就不会维持那么长时间。多年来我欺骗自己相信的事情,当芙颂带着一种确信的口吻说出来并命令我一定要相信时,我立刻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真的,甚至我感到自己被欺骗了。但因为在他们婚姻的第六年费利敦本来就已抛弃了她,因此我还能够接受这个事实。但一想到这点,我立刻对费利敦产生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嫉妒和愤怒,我想羞辱他。八年来我从没对他产生过这种愤怒,而这让我们几乎没发生任何冲突地度过了这段时间。现在,八年后,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费利敦特别是在头几年里之所以能够容忍我,原因就是他和妻子之间的这种幸福的性生活。就像每个和妻子过着幸福生活,但又喜欢去茶馆和朋友谈工作、闲聊的男人那样,费利敦晚上想出去。当我看着费利敦的眼睛时,我清晰地意识到,我限制了芙颂在结婚头几年里和丈夫体验的幸福——这是我对自己隐瞒的另一个信息——但我没感到愧疚。
八年来在我内心里无声无息潜伏着的嫉妒心,在我和费利敦的最后这次见面时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就像我对一些老朋友所做的那样,我明白,费利敦也是我此生不该再见的一个人。知道多年来我对在我之前爱上芙颂并为此忍受了多年痛苦的费利敦一直抱有兄弟和同志情感的人们,可能无法理解此时我对他的愤怒。我要说的是,现在我开始理解费利敦了,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谜。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
从费利敦的眼睛里,我则感到了他对我和芙颂未来幸福的一些嫉妒。但在迪万酒店里吃的那顿最后的午饭上,我们俩都因为喝了很多酒而轻松了不少,谈完柠檬电影公司转给费利敦的细节后,我们谈起了一个让我们轻松、高兴的新话题。费利敦终于要在近期开拍他的艺术电影《蓝色的雨》了。
因为那天我和费利敦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我没回萨特沙特就直接慢慢走回家去睡觉了。我记得,睡着前我对因为担心来到我床前的母亲说“人生太美好了!”。两天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傍晚,切廷开车把我和母亲送去了楚库尔主麻。母亲做出一副似乎已全然忘记不愿意参加塔勒克先生葬礼的样子。但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就像她紧张时所做的那样,一路上她一直都在不停地说话。快到芙颂他们家时,她说:“啊,这里的人行道修得多好啊。我一直想来看看这些街区,这个坡好陡,这里还真不错。”当我们到他们家时,暴雨前的一阵凉风吹起了路面上的灰尘。
母亲此前已经给内希贝姑妈打电话表示了哀悼,她们在电话里谈过几次。然而我们的“提亲”,一开始还是变成了对塔勒克先生的吊唁。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感到了比吊唁更深的一层东西。在开始的一番寒暄和“这里还真不错,我太想你了,我们大家都很伤心”的一席话之后,内希贝姑妈和我母亲开始抱头痛哭起来。芙颂则跑上了楼。
当一道闪电在近处划过时,抱在一起的两个女人惊讶地直起了身子。随后下起了一阵雷阵雨,当天空依然在轰隆作响时,二十七岁的离婚女人芙颂,像一个十八岁接受提亲的女孩那样,用优雅的动作端着一个托盘为我们送来了咖啡。
“内希贝,芙颂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母亲说,“像你一样……她笑得多可爱,长得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