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6·女逃亡者 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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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喜欢谈谈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德·布雷奥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种原因。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封号是从阿拉贡家族☾1☽继承得来的,但他们的领地在普瓦图省☾2☽,至于他的庄园,至少是当时他居住的庄园,那并不是他家的产业,而属于他母亲的前夫家,这个庄园坐落在马丹维尔和盖尔芒特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几乎相等。所以希尔贝特谈到他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就像谈乡下邻居,他们使她想起从前在那儿生活过的外省。实际上她的话里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她是在巴黎通过莫莱伯爵夫人才认识布雷奥代先生的,虽然这位先生是她父亲的老友。至于谈论当松维尔近郊时给她的乐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对某些人来说,赶时髦好比美味饮料再加上点有益于健康的物质。比如希尔贝特对某位高雅的夫人感兴趣,因为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书和纳基埃☾3☽的画,而我这位旧时女友是不会到国立图书馆和卢浮宫去看这些画的。我想象得出,在希尔贝特眼里,当松维尔对德·阿格里让特先生产生的吸引力比对萨士拉夫人或古比尔夫人产生的吸引力更大,尽管这两位夫人离当松维尔更近。
“啊!可怜的拔拔尔,可怜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他们俩的健康状况比迪洛还要糟得多,只怕两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盖尔芒特先生读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维了一番,不过恭维中带有保留。他说文章的美中不足之处是文笔稍嫌陈旧刻板,“用了些夸张和隐喻,颇像夏多布里昂的过了时的散文”,但他对我能“找点事干干”倍加称赞:“我主张人们都用自己的双手干点什么。我不喜欢无用之人,他们都是自高自大之辈,或是烦躁症患者。愚蠢的败类!”
希尔贝特对上流社会的一套言谈举止学得极快,她宣称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将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说我很高兴有幸认识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喜歌剧院吗?”公爵夫人问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楼下包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我觉得那个包厢就像湟瑞依德斯☾4☽的海底王国一样不可企及。然而我用忧伤的声音回答说:“不,我不去看戏,我挚爱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说这话时我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而心里却又体味到某种快意,说到她的死时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开始写信告诉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伤的事,而同时却开始不再感到悲伤了。
希尔贝特走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您没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万。”见我连连抱歉,她又说:“不过我完全谅解您;我自己也差点说出他的名字,刚刚来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胆,幸亏我及时打住了,您知道,巴赞,这叫人很不自在。”她对丈夫说,想以此来减轻一点我的过失,似乎认为我是受了一种人所共有而又难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响才失口的。“我有什么办法?”公爵说,“既然这几张素描让您想起斯万,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楼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万,您就不会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两封贺信,使我大为惊讶,一封是古比尔夫人写来的,这位住在贡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没见了,而且即便在贡布雷时,我和她说话也不到三次。原来,某个阅览室给她寄了《费加罗》报。事情往往是这样,当我们生活中发生了某件能引起一点反响的事,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人的消息,这些人与我们的关系极为疏远,给我们留下的回忆也已经很陈旧,因此他们距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尤其是从感情的深度来讲。一位被您遗忘的中学同窗(虽然他有很多机会在您脑海中出现)突然给您音信,当然并不是不图报偿的。布洛克没有给我写信,我本来很希望知道他对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实是读过这篇文章的,而且后来向我承认他读过,不过是由于一种反作用效应。事情是这样的:几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费加罗》上写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报这件大事。过去被他视为特权的事现在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原先驱使他佯装不知道我发表了文章的嫉妒心随之烟消云散,仿佛压在心头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谈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会希望听到我用同样的方式谈他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不过当时我认为还是不和你提起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和朋友谈他们遇到的丢面子的事,而在一种被称为刺刀和圣水刷、five o'clock☾5☽以及圣水缸的报纸上写文章当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没变,文章倒不像以前那般矫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写象征派的诗转为写连载小说后便脱离了浮华矫饰的风格。
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给我带来的惆怅,我又读了一遍古比尔夫人的信;信很平淡。虽说贵族们的信函少不了某些应酬客套但是在开头的“先生”和结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这类套语之间,还能迸发出几声欢叫,几声赞叹,犹如几束花儿逾过栅栏送出浓郁的香气。而资产阶级的习俗使书信连正文也越不出“您理应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辉的成就”之类的套子。那些忠实遵循所受教导的姑嫂们,一本正经地束在她们的胸衣里,一个个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兴的时刻给您写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们便认为自己已披肝沥胆了。“代母亲致意”是最高级的问候用语,你很少能得到这种厚爱。除了古比尔夫人的信我还收到一封,署名萨尼隆,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迹大众化,语言颇有情趣。我无法弄清是谁写来的,心里很感遗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满喜悦,因为贝戈特十分赞赏我的文章,他读这篇文章时不无羡慕之意。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喜悦便化为乌有。事实上贝戈特根本没给我写片言只语,我只是问过自己,他会不会喜欢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欢。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德·福什维尔太太作了回答,她说贝戈特对我的文章无比欣赏,认为它堪称名家手笔。但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睡觉:原来是一场梦。我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复杂的话来回答,而且安排好几个人物在场,但这些回答是没有结果的。
至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难过。什么?她是斯万的女儿?斯万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盖尔芒特家里,然而他们拒绝接待她,后来他们又主动找她,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一切在我们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据别人对他们的谈论,往我们长久没见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这期间我们自己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们的喜好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斯万有时把女儿搂在胸前,一面亲她一面对她说:“亲爱的孩子,有你这么个女儿真福气;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还有人提到你可怜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斯万怯生生地,忧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虽死犹生,他把这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想错了,好比一个年迈的银行家,这位银行家为他供养的一个年轻而举止端方的舞蹈演员立一份遗嘱时心想:他只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但她会一直记着他。她举止端方,可是却和老银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调情,当然都是背着人干,表面上无可指责,那个善良的老人死后她会为他戴孝,心里却觉得摆脱了他一身轻松,她不仅花他的现钱,还享用他的产业,以及他留给她的汽车,她会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从所有地方抹掉,因为这名字让她感到一丝羞愧。在享用遗赠的时候她从不连带怀念馈赠者。父爱的幻想也许并不比那位银行家的幻想稍稍实际些;很多女儿仅仅把父亲看成能留给她们产业的老人。希尔贝特在一个沙龙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们再谈谈她父亲,反而使人们失去谈他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本来就愈来愈少了。甚至在谈到他说过的字句,他赠送的礼品时,人们也渐渐习惯于不提他的名字,这样,那个本该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复年轻甚至永世长存的姑娘,不料却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遗忘的业绩。
希尔贝特一天天完成着遗忘的业绩,这不仅就斯万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在我误把她当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几个钟头里,她激起了我的情欲,从而也激起了我对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还萦绕在我脑际的悲伤和痛苦的思绪便从我脑中逃遁而去,并带走了一连串关于阿尔贝蒂娜的回忆,这些回忆可能本来早已支离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说,不少与她相关联的回忆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么这种痛惜又反过来稳固了我对她的回忆。我的心态的变化大概是由忘却的不断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酝酿起来的,但其完成却是陡然的、整体的,因此这一变化给我一种感觉,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即感到空虚,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联想变成了空白,一个脑动脉早已劳损,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记忆力丧失或瘫痪的人就会有这种感受☾6☽。
我的痛苦以及伴随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后,我整个人似乎缩小了,就像在我们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愈后我们常有的感觉。爱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约正因为回忆不可能始终真实,因为生命就是细胞的不断更新。不过对于回忆来说,这种更新被我们的注意力所推迟,注意力在一段时间里把应该变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忧伤就像对女人的欲望,愈去想它愈会把它夸大,而忙个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却变得容易些。
时间的流逝逐渐导致忘却(虽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相思——使忘却突然变得真实而明显),而由于反作用的缘故,忘却也不会不使我们的时间概念发生深刻的变化。空间上存在视觉误差,时间上也存在视觉误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个愿望,想工作,想弥补失去的时间,想改变生活,或者更确切地说想开始生活,这个微弱的愿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始终还那么年轻;但另一方面,回忆阿尔贝蒂娜逝去前的几个月我生活中陆续发生的事情——以及我心灵中陆续发生的事情,因为当一个人起了很大变化便会以为自己度过了很长时间——曾经使我觉得这几个月比一年还要长得多,而现在那么多东西被遗忘,仿佛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发生的事隔开,以至这些事就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既然我已有人们称为的“时间”去忘记它们。我的记忆中插入了片断的、不规则的遗忘——犹如海洋上笼罩的浓雾隐没了周围事物的标识——它搅乱、破坏了我对时间距离的感觉,有些地方缩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长了,使我与事物之间的时间距离在感觉上要比实际上时而近得多,时而远得多。由于在我尚未经历、尚未认识的未来时间里将不再会有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痕迹,正如在我刚刚度过的、业已逝去的时间里,看不到我对外祖母的爱的痕迹,这就形成一个个连续的阶段,相隔一定的时间以后,前一阶段赖以存在的东西在后一阶段竟荡然无存,因此,我觉得我的生活是一种空洞的东西,它是那么缺少一个能作为支柱的统一而连续的自我,它的过去是那么漫长,它的未来是那么多余,死亡可以在此时或彼时将它了结而不对它作结论,犹如修辞班的法国历史课,可以随便在某一阶段结束,可以到一八三○年革命为止,也可到一八四八年革命或第二帝国灭亡为止,全根据教学大纲或教授的心血来潮而定。
也许,当时我感到疲倦和忧伤并不完全因为我徒然爱过我已在忘却的人,而是因为我开始乐于和新交,和十足的社交界人士以及和盖尔芒特家的一班朋友厮混,而这些人本身是那么乏味。我发现曾几何时我热爱过的姑娘已仅仅成为一个苍白的回忆,我还发现自己重又泡在无谓的社交活动中虚度时光,让一群生命力顽强的寄生虫占据了我的生活,这些人死后也会化为乌有,他们现在就已经与我们的经历和体验毫不相干,而我们由于衰老期的唠叨、忧郁和好献殷勤却竭力去取悦于他们,相比之下也许前一个发现倒更能使我聊以自慰。那个能并不为难地过一种没有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的新人已在我身上出现,既然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谈到她时言辞悲切而内心深处并不十分痛苦。这些新我应该和前一个我有不同的姓名,它们对我之所爱无动于衷,因此我一直害怕它们的到来:从前在谈到希尔贝特时害怕过,那时她父亲说如果我去大洋洲我会不愿再回来;最近又害怕过,那是在读了一部回忆录以后,我感到揪心地难过,作者其实很平庸,他写自己年轻时热恋过一个女人,但生活把他们分开了,待到他老了又与这个女人邂逅时,竟未感到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再见她的欲望。然而这个新人在带给我忘却的同时,反而消除了我几乎全部的痛苦,使我有可能得到安乐,这位如此可怕又如此乐善好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命运为我们准备供替换用的许多个“我”中的一个,命运像一位英明而果断的医生——唯其英明才更果断——它不听我们的恳求,不顾我们的反对,将伤得实在太厉害的“我”通过手术适时地换下来,换上一个新“我”。这一替换工作,命运之神每隔一段时间进行一次,好像将用旧的织物翻新,只不过我们不注意,除非旧“我”原有一颗痛苦的心,一个陌生而且粗暴的躯体,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旧“我”已经不存在,我们还惊喜地发现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这个人眼里,其前身的痛苦就像是别人的痛苦,可以怀着怜悯之情来谈论,因为自己感受不到。甚至我们过去的苦难历程也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们只依稀记得受过那些苦。同样,我们夜里做的噩梦可能极其恐怖,但早晨醒来时我们是另一个人,我们几乎不再理会前一夜的我们曾在刺客面前吓得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