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2·在少女们身旁 精彩片段:
第二部 地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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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非常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会讨阿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硬,无动于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介绍时,阿尔贝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意诽谤,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过分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待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育觉得无从想象(如阿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做人原则都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蜂或栽种蔷薇一样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已经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我要对她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像花草,像细胞,像化学元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着作风轻浮,也可以意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像一个学生面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那一次,我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从首席审判官身上跳过去的那个女孩。阿尔贝蒂娜不得不将我介绍给安德烈。她这位女友双眸极为清澈明亮,仿佛在绿荫遮掩的一套房间里,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面向阳光和阳光普照的大海那绿莹莹的反光的一间卧房一样。
五位男士走过去,自从我来到巴尔贝克,经常看见他们,非常面熟。我心里经常琢磨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很阔的人,”阿尔贝蒂娜现出蔑视的神情冷嘲热讽地对我说,“那个染头发的小老头,戴黄手套,长得还可以,是不是?他很会作怪相,他是巴尔贝克的牙科医生,人很正直。那个胖子,是市长。不是那个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见过,他是舞蹈教师。他长得怪难看的,对我们很受不了,因为我们在游艺场太吵闹,不是把椅子弄坏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么的,所以他从来不让我们得奖,虽然只有我们会跳舞,牙科医生是个正直的人,我本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好气死那个舞蹈教师。可是不行,因为还有德·圣克瓦先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圣克瓦先生是董事长,出身于贵族家庭,可是为了金钱,这个家庭和共和党站到一边去了。没有哪一个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于内阁的关系,他认识我叔叔。但我家其余的人都不理睬他。那个穿风雨衣的瘦子,是乐队指挥。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弹琴简直是仙乐。你没去听Cavalleria Rusticana☾1☽。啊!我觉得那真是尽善尽美!他今晚还举行音乐会,可是我们不能去,因为今晚的音乐会是在市政府大厅举行。和游艺场没关系,但在将基督像摘走了的市政大厅,如果我们要去,安德烈的母亲说不定会气得中风的!你会对我说,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职嘛!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姨母就是姨母。并不因此我就得喜欢她!她从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给我当母亲,而且具有双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为她与我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我就像爱母亲一样爱她。以后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有一阵,高尔夫球冠军和玩巴卡拉纸牌戏的奥克达夫走过来和我们说话。我以为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关联,因为从谈话中我得知,他与维尔迪兰家沾点亲,而且还相当为他们所喜爱。但是他谈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时,满怀蔑视地加上一句:维尔迪兰先生根本不知道穿无尾常礼服,他还说:在某些杂耍歌舞剧院碰到他,真叫人难堪。在那种地方,可真不喜欢听到一位身穿平时的上装、系着黑领带、乡村公证人模样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对你说:“你好啊,淘气的孩子!”
后来,奥克达夫离开了我们。过了一小会,我们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话也未对我讲。走到她家那木屋别墅前,她便进去了。我要阿尔贝蒂娜注意,她的女友对我是多么冷淡,并且阿尔贝蒂娜好像很难在我和她的女友们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与埃尔斯蒂尔为了实现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敌意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正在这时,一些少女经过,这是昂布勒萨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们打招呼,阿尔贝蒂娜也向她们问好。这种情形,使我对安德烈的离去更感遗憾。
我想,在与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上,我的地位会即将得到改善。这几位小姐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位亲戚的女儿,这位亲戚也认识德·卢森堡亲王夫人。德·昂布勒萨克夫妇非常富有,在巴尔贝克有一所小小的别墅,但是他们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丈夫总是穿着同一件上装,妻子总是穿一件深色长裙。夫妻二人见了我外祖母总是恭恭敬敬地问候,但并无所图。女儿们,天生丽质,衣着更为华丽,但那是城市的华丽而不是海滨的华丽。她们身着长裙,头戴很大的草帽,与阿尔贝蒂娜相比,那样子属于另一种人类社会。她们是谁,阿尔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