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笑声 精彩片段:
第三十六章
欧比纳斯如今生活在一层不可穿透的黑幕之中,这遭遇使他的思想和情感具有了某种肃穆,甚至高尚的成分。过去的时日在一场剧变中消逝了,在他与往昔的生活之间隔着无边的黑暗。记忆中的情景像图画一样不断浮现在他眼前——系着花围裙的玛戈把紫红的帷幕撩到一边(现在他多么渴望再看一眼那暗红的颜色!);玛戈打着一把鲜艳的雨伞,轻快地走在布满深红色雪水坑的街上;玛戈赤条条地站在穿衣镜前,嘴里啃着一个黄面包卷;玛戈穿着那件闪闪发光的游泳衣,扔过来一个球;玛戈穿着银色夜礼服,露出晒得棕红的肩膀。
他想起了妻子。他们的共同生活似乎笼罩在一层柔和、暗淡的光芒之中,某些往事偶尔会从这一片朦胧之中显露出来:妻子浅色的头发在灯下闪着光;灯光照在一幅画的画框上;伊尔玛玩着玻璃球(每个球里嵌着一道彩虹)……这一切变成朦胧一片,随后又能看到伊丽莎白又轻又慢的动作,像是漂浮在水中一样。
往昔的一切,连最令人痛惜、羞惭的事情都蒙上了一层虚幻、迷人的色彩。他无限懊悔地发现,自己先前竟没有充分地发挥眼睛的作用。现在,眼前的五颜六色都在混沌的背景上移动,各种物件的轮廓都模糊不清。比如,当他回忆起往日熟悉的风景时,除了橡树和玫瑰,他叫不出其他任何树木的名字。除了乌鸦和麻雀,别的鸟名他也叫不上来。即使这几样东西,存留在他记忆中的也不是它们在自然界中的模样,而是纹章上的图案。他先前讥笑过一位狭隘的专家,说他若去做工,定会沦为工具的奴隶,若去拉琴,也必会变成提琴的附件。欧比纳斯懂得,他和那浅薄的专家并没多大区别。欧比纳斯的专长是艺术鉴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发现了美丽的玛戈。然而现在玛戈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她的话语声,她衣裳的窸窣声和她身上发出的脂粉香。他曾经把玛戈从那黑洞洞的小影院里带出来,现在她似乎又退回到那一团漆黑之中。
然而欧比纳斯不能总是用美的思索和道德的内省来安慰自己。他无法总是使自己相信,肉眼视觉的丧失意味着心灵眼睛的复明;他无法欺骗自己去幻想他与玛戈的生活已经变得更幸福、更充实、更纯洁;他也无法静下心来仔细品味玛戈对自己的忠诚。在患难之际她仍忠心耿耿地陪伴着他,这情分的确使他深受感动。这个看不见的玛戈,像一个娴雅稳重的天使,她劝他安心静养,不要冲动。她简直胜过了最贤惠的妻子。当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纤手,正要对她讲一番感激的话时,他忽然极想用眼睛看到她的模样。这强烈的欲望压倒了他的理智,预先想好的言辞也忘在脑后了。
雷克斯特别喜欢跟他坐在同一个房间里,观察他的举动。玛戈靠在那盲人胸前时,常把脸扭向一边,眼望天花板作个无可奈何的鬼脸,或是朝欧比纳斯吐吐舌头。和盲人脸上欣喜、怜爱的表情相对照,这情景实在是滑稽极了。玛戈会灵巧地挣脱他的怀抱,回到雷克斯身边。雷克斯穿一条白裤子坐在窗台上,赤着趾头修长的脚,光着上身——他喜欢让阳光炙烤他的脊背。欧比纳斯仰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身穿睡衣裤和一件松宽的袍子。他脸上长满胡碴儿,太阳穴上一道亮闪闪的嫩疤,那模样活像一个很久没刮过脸的囚犯。
“玛戈,上我这儿来,”他伸出双臂哀求道。
雷克斯喜欢冒险。他时常踮着脚尖走到欧比纳斯跟前,极为敏捷地摸他一下。欧比纳斯便会发出一阵充满柔情蜜意的呻吟,伸出臂膀去拥抱想像中的玛戈。雷克斯却无声无息地闪到一边,又回到窗台上——那是他惯于栖息的地方。
“亲爱的,过来呀,”欧比纳斯恳求说。
他艰难地从扶手椅里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她走去,坐在窗台上的雷克斯赶紧缩起双脚,玛戈则大声威胁欧比纳斯说,再不听话就撇下他不管,找一个护士来陪伴他。于是他只好歉疚地笑一笑,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吧,我听话,”他叹了一口气。“给我读点什么好吧?读报纸吧。”
她又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眼睛。
雷克斯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里,把玛戈抱到自己膝上。她展开报纸,铺平,自己先看一遍,然后开始大声朗读。欧比纳斯不时点点头,一边慢慢品尝看不见的樱桃,把看不见的核吐在手心。雷克斯的嘴唇也一伸一缩地蠕动,他在模仿玛戈读报。有时他装着要让玛戈从他膝头上掉下来,于是她读报的声音会戛然而止。她还得重新寻找突然中断了的那句话。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欧比纳斯想。“我们的感情变得更纯净了。假使她一直伴随着我,就证明她真的爱我。那就太好了。”
他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拧着自己的双手,哀求她带他去找另一位眼科大夫,不行再找第三个,第四个——他愿意动手术,受苦——只要可以恢复视觉,他愿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