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守 精彩片段:
第十一章
一件外套基本做成了,还少一只袖子,正在恢复中的卢仁侧身站在穿衣镜前试衣。秃顶的裁缝不是在他的肩头和后背用粉笔画下记号,便是往他身上别大头针。大头针都含在他的嘴里,好像天生就长在嘴里一般,他一根一根地取出来,手法之敏捷令人惊讶。所有的布料样品根据颜色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厚簿子里,卢仁已经从中选出了一种暗灰色的方格布料。他的未婚妻摸着和样品相对应的那卷布料,摸了很长时间,然后裁缝将它扔在柜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他闪电般地将布料卷打开,拿起料子贴在他鼓起的肚皮上,仿佛他没穿衣服,拿料子遮挡一下似的。她发现这种料子很容易起褶,于是,一大堆卷得紧紧的布料卷放满了柜台,裁缝在他的下嘴唇上蘸湿手指,一卷一卷地打开。终于选中了一卷,也是暗灰色的,不过比较柔软,有弹性,甚至有点粗糙。现在,对着穿衣镜的卢仁被分割成小块,按部分分别对待,像是指导他进行视觉表演(……一会儿是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胖脸,一会儿又是这张脸的侧面,一会儿是他本人很少能看得到的部位——他的后脑勺,头发剪得很短,平平整整,脖子上堆起肉褶,两只耳朵略微朝外突出,光线照过后,呈粉红色……)。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身上的布料,没认出它就是刚才那一整块未经剪裁的光滑、厚实的料子。“我认为前面需要再往窄收一点,”他的未婚妻说。裁缝退后一步,目光在卢仁身上滑动,带着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嘀咕说这位先生有点发福,然后又忙于找出几个新款翻领,扯下这个,别上那个。与此同时,卢仁摆了个大家都觉得非常独特的姿势。他伸出一只胳膊,伸得离开身体稍远一点,否则胳膊就会在胳膊肘处打弯。然后他看看手腕,试着习惯那只袖子。裁缝伸手顺便在他的胸口用粉笔使劲点了一下,表示这里会有个小口袋。然后他毫不手软地扯下了那只看样子已经做好了的袖子,又开始迅速地取掉别在卢仁肚子上的大头针。
除了一套很好的正装外,他们还给卢仁做了一套晚礼服。在卢仁的衣箱底发现的旧式礼服也由这位裁缝改造了。他的未婚妻不敢问他以前为什么要有一套礼服和一顶可折叠的高顶礼帽,害怕一问会勾起他对象棋的记忆,所以她就永远不知道在伯明翰举办的一次盛大晚宴,就是在那里瓦伦提诺夫意外地……唉,算了,祝他好运。
对卢仁外表的改造并没有到此为止。衬衣、领带和袜子出现了,卢仁轻松愉快地一概接受,显得颇有兴趣。他的未婚妻在她家住的那幢公寓楼的二楼租下来一个小房间,出院后他就搬进去了,里面贴着色调欢快的花墙纸。搬进去的时候,他的感觉和他小时候从乡下搬回城里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每一次从乡下回到城里,感觉都是怪怪的。你躺在床上,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夜深人静之时,木头人行道上总会恢复几秒钟的生机,响起慢悠悠的马蹄声。窗帘比庄园的窗帘布更厚重,更豪华。虚掩的房门里透进一丝亮光,把屋里的夜色微微冲淡了一些。黑暗中知道屋里的家具摆设都在什么地方,它们现在还没有完全温暖起来,经过漫长的夏季别离后还没有彻底恢复原来的亲切。当你醒来的时候,窗外是素净的灰光,太阳滑过天空中一团乳白色的云雾,看上去像是月亮。突然远处响起一阵军乐:驾着橙色的声波传来,时而被急促的鼓声打断。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取代军号高奏声的又是不紧不慢的马蹄声,还有圣彼得堡又一个清晨尚未放开的喧闹声。
“你忘了关上走廊里的灯,”他的女房东、一位德国老太太笑着说,“你忘了晚上关你的房门。”她也经常向他的未婚妻抱怨——说他像个老教授一样心不在焉。
“你感觉舒服吗,卢仁?”他的未婚妻总是这么问,“你睡得好吗,卢仁?不好,我知道睡这里不舒服,不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没必要再拖了,”卢仁喃喃说道,伸出胳膊抱住她,手指交叉起来放在她的屁股上,“坐下,坐下,没有必要再拖了。我们明天就办吧。明天。最合法的婚姻。”
“对,就办,就办,”她回答道,“但不可能一天就办完。还要再找一个地方,在那里把你和我的名字在墙上挂两个星期,这期间你的妻子将从巴勒莫☾1☽回来,看一眼墙上的名字,然后说:不可能——卢仁是我的了。”
“想不起来地方了,”当她问母亲她的出生证放在哪里的时候,她母亲这样回答道,“我把它收拾起来了,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一点想不起来。”然而证书很快就找到了。无论如何,现在要警告、阻拦、制造障碍都已为时太晚。婚礼准备得非常顺利,不可能停下来的——就像一个人站在光滑的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一把。她只好屈服了,开始想有什么办法能美化美化她女儿的未婚夫,让他能拿得出手,不至于在人前丢人现眼。婚礼上她只好鼓起勇气面带微笑,还要扮演称心岳母的角色,赞美卢仁为人诚实,心地善良。她也在计算在卢仁身上已经花了多少钱,还要再花多少钱。她竭力从想象中驱走一幅可怕的画面:卢仁脱去衣服,燃烧起类人猿一般的情欲,她冰冷、冰冷的女儿一味地顺从。就在她如此想象的同时,装这幅想象之画的相框也准备停当。一套不是很贵但装饰雅致的公寓在附近租了下来——在五楼。楼层是高了点,但不要紧——有电梯,不用担心卢仁喘不上气。再说楼梯也不陡,而且每个楼梯平台处都有一把椅子,放在染色玻璃窗户的下面。宽敞的门厅里按惯例挂着几幅黑框素描肖像画,这样一进门显得生机勃勃。门厅左边的一扇门通向卧室,右边的一扇门通向书房。门厅右侧再往里去,就是通向客厅的门。客厅隔壁是餐厅,因占了点门厅显得长了一点,门厅受此影响,倒变成了一个走廊——这个变化被一个用圆环挂起来的长毛绒门帘轻轻遮掩过去了。门厅的左边是浴室,然后是用人的房间,顶头便是厨房。
这套公寓未来的女主人喜欢这房间的布局,家具倒不太合她的口味。书房里摆着几只棕色的天鹅绒扶手椅,一个书架,书架顶上是一尊宽肩瘦脸、戴着泳帽的但丁雕像。还有一张桌面空荡荡的大书桌,它的过去和未来都无人知晓。一张小沙发,旁边立着一根黑色的螺旋形支架,托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灯上盖着一个橘黄色的灯罩。沙发上不知谁忘下了一只浅黄色皮毛的玩具熊和一只胖脸玩具狗,狗的脚掌很宽,粉红色,一只眼睛上方有一个黑点。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仿制的哥白林挂毯,上面画的是一群跳舞的乡下人。
从书房望去——只要将滑动门轻轻地推开一点——家里的整个情景就展现在眼前。客厅地上是拼花地板,过去是餐厅,餐具柜从远处看变得小了一点。客厅里一株棕榈闪着绿色的光泽,几块小地毯散放在地板上。最后看到的是餐厅,餐具柜这时恢复到了它的正常大小,柜壁上挂着盘子。餐桌上方低垂的灯上悬挂着一个孤独的、毛茸茸的小精灵玩具。餐厅里有一个凸窗,从窗边可以望见一个小公园,公园街道尽头有一个喷泉。她回到餐桌旁,从客厅看过去,往远处的书房里望,现在轮到哥白林挂毯变得小点了。然后她从餐厅出来,进了走廊,穿过门厅,进了卧室。卧室里有两张绒毛状的床,紧挨着放在一起。卧室里的灯是毛里塔尼亚风格的,窗子上挂着黄色窗帘,早上容易让人误认为是阳光。两个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木刻画,画的是一个天才儿童,穿着拖过脚面的睡袍,坐在一架巨大的钢琴前演奏,他的父亲穿着灰色晨衣,端着蜡烛,一动不动地站立一旁,门还半开着。
还得补充些东西,有些东西得搬走。女房东祖父的画像从客厅里取掉了,书房里一张镶嵌着珍珠母棋盘的东方式样的小桌子也被匆匆清理出去了。浴室的窗户下半截是闪亮的蓝色磨砂玻璃,上半截却是透明玻璃,还有裂缝,所以上半截还得换上一块新玻璃。厨房和用人的房间里,天花板是刚刚粉饰过的。一台留声机放在客厅棕榈树的阴影下。但是总的来说,当她仔细观察并布置这套公寓房时——她父亲开玩笑说这套房是“看了好久却草率租下的”——她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毫无疑问,有必要带着卢仁离开柏林,让他到别的国家休养。将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不过有时候需要一种特殊的模糊,好像有另外一种力量协助命运保持它本来的沉默,将这种有弹性的模糊之雾扩散开来,让人的想法从中跳跃出来。
不过这些天来卢仁表现得多么温文尔雅啊!他穿着新衣服坐在茶几旁,系着灰褐色的领带,显得多么舒适自在啊!谁和他说话,他都礼貌地点头称是,尽管点头不总是点得恰到好处。他未来的岳母告诉她的熟人,说卢仁已经决定放弃象棋了,原因是象棋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不过他自己不愿意说起弃棋的事——如今奥勒格·谢尔盖耶维奇·斯米尔诺夫斯基不再邀请他参加棋赛了,而是带着发光的眼神向他透露共济会的各种密谋,甚至许诺送他一本非同一般的小册子让他读。
他们去了有关机构,告诉官员说他们打算结婚,在那里卢仁的举止完全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亲自带着所有的证件,填表时又恭敬,又细致,又深情,把每一个字母都写得清清楚楚。他的字写得很小,呈圆形,特别工整。他带着一支新的自来水笔,花了不少时间旋下笔帽,还有点故作姿态地将笔朝一边甩了甩,然后才写起来。他尽情地欣赏了金笔尖在纸上的滑动后将笔插回到胸前的衣袋中,笔帽夹露在衣袋外面,闪闪发亮。他陪未婚妻逛商店,非常开心。她决定婚礼过后才让他看他们的新房,他便等着给他来个别有情趣的惊喜。
他们的名字挂在墙上公示两周,在这两周里,各种各样闻风而动的公司开始向他们提供服务。有时候为未来的新郎服务,有时候为未来的新娘服务:有婚丧专用车辆(有一张画,画着两匹奔马拉着一辆马车),有出租的礼服、高顶礼帽、家具、红酒,有出租的大厅,还有配制药品的设备。卢仁认真地看了一遍这些配有插图的服务项目手册,然后把它们存放在他的房间里,全然不懂他的未婚妻为何对这些有趣的服务如此不屑一顾。还有另一种服务,卢仁称之为“小聚会”,和他未来的岳父聚会,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他未来的岳父提出要在一家企业里给他找一份工作——当然是以后的事,不是马上就找,先让小夫妻俩平平静静地过上几个月。“生活,我的朋友,是这样安排的,”这是在谈话中说的,“一个男人一秒钟的花费,往最少处估计,要四百二十三分之一芬尼☾2☽,这也就是乞丐的生活而已。可你要养活一个一定程度上过惯了奢华生活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