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卫夫人 精彩片段:
第二章
这所房子的大厅凉快得像个地窖。达洛卫夫人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当露西把门关上时,达洛卫夫人听见露西的裙子发出窸窣声,感到自己像个远离尘世的修女,觉察到熟悉的面纱裹住了面容,往日的虔诚得到了报答。厨娘在厨房里吹口哨。她听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便是她的生活,她靠着大厅的桌子,垂下头,领受着这种影响,感到获得了祝福,心灵亦净化了。她拿起记录电话内容的小本子,喃喃自语:这样的时刻是生命之树上的蓓蕾、黑暗中的花朵(仿佛有一朵可爱的玫瑰在为她一个人苞放);她拿起了小本子,一面思忖:自己一刻也没有信仰过上帝,但正因为如此,她更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对仆人,还有对狗和鸟儿予以报答,主要的是要报答她的生活的支柱、她的丈夫理查德——报答那些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那厨娘的口哨声,因为沃克太太是爱尔兰人,整天都在吹口哨呢——她想,人必须偿还这些悄悄积贮的美好时刻。她拿起小本子,露西站在一旁,试图向她解释:
“太太,达洛卫先生……”
克拉丽莎继续看本子上记的电话:“布鲁顿夫人想知道,达洛卫先生是否能与她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卫先生让我告诉您,他不回来吃午饭了。”
“天哪!”克拉丽莎嚷道,她这样说是为了使露西也能感受她的失望(并非痛苦),使她感到她们之间的默契,领会其中的含义,并体验绅士淑女如何相爱,同时平静地憧憬自己的未来;露西小心地拿起达洛卫夫人的阳伞,仿佛那是女神战胜归来时留下的神圣武器,随即把它放在伞架上。
“再也不要怕,”克拉丽莎勉励自己。再也不怕太阳的炎热。因为,布鲁顿夫人请理查德而不请她参加午宴,这件事使她觉得安身立命的时刻晃动了,犹如河床上一棵草感到船桨的划动而摇曳不定,她也同样地摇晃,同样地颤抖。
米利森特·布鲁顿没有邀请她。据说她的午宴别具一格,挺有味儿。庸俗的妒忌不能离间自己和理查德的感情,可是她怕光阴似箭,从布鲁顿夫人脸上她就看到生命逐渐萎缩,好似刻在冰冷石块上的日晷;年复一年,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以前,当她走进一个房间,室内便充满她的气息,当她站在客厅门口踌躇片刻时,常会领略一种美妙的悬念,恰似跳水员即将纵身跳下而感到捉摸不定,迟疑不前,因为在他下面,海水忽明忽暗,波浪眼看要訇然卷腾,却只轻柔地拨开水面,滚滚向前,掀起水珠晶莹的蔓草,旋即卷过,把它们隐没了。
她把本子放在大厅桌上,然后手扶栏杆,悠悠地起步上楼,似乎她赴宴归来,宴会上这个或那个朋友反射出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她关上门,走了出来,孤零零地面对可怖的黑夜,或者,更确切地说,面对这个实实在在的六月早晨的凝视;不过她知道并且感到,这一天的早晨对某些人来说,却发出玫瑰花瓣似的柔和的光辉;她停留在打开的楼梯窗口,它传来帷帘的飘拍声和狗的吠声,也带来一天的磨练、成长和成熟;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萎缩了,衰老了,胸脯都瘪了;恍惚自己在户外,在窗外,悠悠忽忽地脱离自己的躯壳和昏昏沉沉的头脑;这一切都是因为布鲁顿夫人没有请她参加午宴,据说那位夫人的午宴挺有味儿哩。
就像修女退隐,又像孩子在宝塔上探险,她走上楼去,在窗前停留片刻,走进浴室。室内铺着绿色地毡,有一个水龙头在滴水。生命的核心一片空虚,宛如空荡荡的小阁楼。女人必须摘下漂亮的衣饰。她们必须在中午卸装。她把发针插入针插,把缀着羽毛的黄帽子放在床上。宽大的白床单十分洁净,两边拉得笔挺。她的床会越来越窄。半支蜡烛已燃尽。她曾经入迷地读马伯特男爵的回忆录,在深夜里念着关于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载。因为议院会议很长,理查德回来得晚,所以他坚持,必须让她在病后独自安睡。然而,实际上她宁愿读有关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载。这一点他也知道。于是她便独自睡在斗室中,在一张窄床上;由于睡不好,就躺着看书,心里总感到,自己虽然生过孩子,却依然保持童贞,这一想法恰如裹在身上的床单,无法消除。她在少女时期多么可爱,而忽然,有那么一刻——譬如那一回在克利夫登树林下的河岸边——当时,就由于那种冷漠的性情,她让他失望了。另一回是在康斯坦丁堡,以后一再发生同样的情况。她知道自己的缺陷。说到底,既不是美貌,也不是理智,而是一种内在的核心,渗透全身;一种热烈的情感冲破表层,使男女或女性之间冷淡的接触变得波动。她能隐约地觉察到这点。她厌恶它,对它怀有莫名其妙的戒心,她觉得,或许是天生的,乃是(一贯明智的)大自然所赐;可她有时却不禁被一个女人的魅力吸引,并非被一个少女,而是被一个诉说自己的困窘或愚蠢行为的女人所吸引,她们经常来向她倾诉。不管是出于怜悯,还是迷恋她们的美貌,或者因为自己年长,或者完全由于偶然的巧合——譬如,闻到一缕幽香,听到邻家的小提琴声(在某种时刻,声音的力量如此奇异)——她在那时确实感受到人们均有的感觉。这一感觉瞬息即逝,但已足够。那是一种骤然的启示,恰如一丝红晕,仿佛一个人在脸红时,想遏制,却越涨越红,也就任其自然,急忙跑到最远的角落,在那里微微颤抖,感到外界逼近、膨胀,孕育着某种惊人的意蕴、某种压不住的狂喜,它冲破稀薄的表层,喷涌而出,带着无穷的慰藉,去填补裂痕和创痛。然后,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光明:一根火柴在一朵藏红花中燃烧,一种内涵的奥妙几乎得到诠释了。然而,近景消失,坚硬的物质软化了。那一瞬间——消逝了。同这些时刻(包括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刻)相比(她放下帽子),眼前只有一张床、马伯特男爵的书、烧剩的半支蜡烛。她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听见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灯光照亮的屋子蓦地暗下来;要是她抬起头,便能隐约听到理查德非常轻地转动门把时发出微微的咔嗒声,他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上楼,却经常失手把热水袋掉在地上,于是他狠狠地骂自己!当下,她笑得多欢呵!
可是(她把外套撂在一边,思索着),关于爱情这一问题,同女人的相爱,又是怎么回事呢?就说萨利·赛顿吧,自己过去和萨利·赛顿的关系,难道不是爱情吗?
萨利坐在地板上——那是她对萨利的第一个印象——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烟。是在哪儿?是在曼宁家吗?还是在金洛克·琼斯家?反正是在某次聚会上(她记不清地点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问过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子:“那是谁?”他告诉了她,又说,萨利的父母关系不好。(当时她大为吃惊——做父母的竟然会吵架!)不过她的眼光整晚都离不开萨利。她具有克拉丽莎最爱慕的那种独特的美: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一种近乎放浪的性格,好像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毫无顾忌,这种性格正是克拉丽莎缺乏的,因而一直羡慕;这种性格多半外国人有,在英国妇女身上却不寻常。萨利总说她有法国血统。她的一个祖先曾当过玛丽·安东内特王后☾1☽的侍臣,被砍了头,留下一只红宝石戒指。那年夏天萨利到布尔顿来住一阵,有一天晚饭后,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闯进门来,身上一文莫名,兴许为了她这种行径,可怜的海伦娜姑妈十分恼火,始终没有原谅她。原来萨利家中发生了一场大争吵,她一气之下冲出了家门。当她来到克拉丽莎家时,确实身无分文——她典押了一枚胸针才来成的。那一晚,她俩整整谈了个通宵。萨利使她第一次感到布尔顿的生活多么闭塞。她对于性爱一窍不通——对社会问题也一无所知。有一次,她曾看见一个老头暴死在田里——也曾看到刚产下牛犊的母牛,想跟人谈谈,可是海伦娜姑妈从不喜欢谈任何事情(当萨利给她看威廉·莫里斯☾2☽的书时,不得不用棕色纸包上封面)。她与萨利坐在顶楼上她的卧室内,连续几小时絮絮而谈。她们讨论生活,讨论如何去改造世界。她们要建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社会,还确实为此写过一封信呢,但并未寄出。诚然,那是萨利的主意——不过,她很快就和萨利同样激动——早餐前坐在床上读柏拉图的哲学著作,也读莫里斯的文章,还按钟点念雪莱的诗哩。
萨利的力量令人惊叹,她天赋高,有个性。譬如,她对花的态度就不寻常。在布尔顿,家里人总在桌子上摆一排呆板的花瓶,萨利却到外面采来了蜀葵、大丽花——还有各色各样的鲜花,人们从未见过这些花摆在一起——她把花朵摘下,放在一碗碗水中,让它们在水面漂浮。当夕阳西下,人们进来吃晚饭时,看到这一景象,确实感到别致。(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那样对待花是作孽。)还有一次,她去洗澡,忘了拿海绵,就光着身子沿走廊跑去。那个阴郁的老女仆埃伦·阿特金斯到处咕哝——“要是给哪位先生看见了可怎么办?”说真的,萨利的确叫人震惊。父亲则嫌她不注意修饰。
回想起来,感到奇怪的是,她对萨利的感情又纯洁又忠诚,不同于对男子的感情。毫无私心,而且,还有一种只能存在于女人之间,尤其是刚成年的女子之间的特性。对于她来说,这种感情始终是保护性的,它的形成来自于一种合谋,一种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必然会把她俩拆散(她们谈起婚姻,总把它说成灾难),因而就产生了这种骑士精神,一种保护性的感情。同萨利相比,这感情在她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萨利完全肆无忌惮,为了表现一番,她会干出最荒谬的勾当来,譬如绕着平台的栏杆骑自行车,抽雪茄烟。她确实荒唐——荒唐透顶!可是,至少对于她来说,萨利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至今依然记得,自己曾站在那顶楼卧室里,手里握着暖水壶,朗朗自语:“她就在这屋檐下……她就在这屋檐下!”
然而,这些话如今对她毫无意义了,甚至不能引起她旧情复萌。但是记忆里还保存着昔日的情景:她激动得浑身发冷,如醉如痴地梳理头发(现在当她取下发针,放在桌台上,开始梳头时,往昔的感情又涌上心头),白嘴鸦在浅红色暮霭中得意地上下飞舞,她穿戴整齐,走下楼去,当她穿过大厅时,心中感到:“要是此刻死去,那将是莫大的幸福。”这便是她的心情——奥赛罗式的心情,她深信自己的感情与莎士比亚想让奥赛罗感受的情感同样强烈,而这一切都是由于她穿着白上衣,下楼去吃饭,将与萨利·赛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