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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卫夫人_第三章

弗吉尼亚·伍尔夫
外国小说
总共9章(已完结

达洛卫夫人 精彩片段:

第三章

仿佛一片乌云遮住太阳,寂静笼罩伦敦,压抑人的心灵。一切努力停止了。时光拍击着桅杆。我们就此停顿,我们在此伫立。唯有僵硬的习俗的枯骨支撑着人体的骨架,里面却空空如也,彼得·沃尔什喃喃自语;他感到身体被掏空,内部什么也没有。克拉丽莎拒绝了我,他站着沉思,克拉丽莎拒绝了我。

好比一个女主人准时来到客厅,却发现客人已光临而为自己辩解那样,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在诉说:我没有来迟。没有来迟,她说,现在正是十一点半;然而,尽管她绝对正确,她的声音却不愿显出个性,因为那是女主人一本正经的口吻。对过去的某种忧伤,对现在的某种关注,使她把个性隐藏。钟声在说:十一点半了。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悄悄地钻入内心深处,消逝在一圈圈音波之中,仿佛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要向自己倾诉衷肠,驱散自己,带着一阵幸福的颤抖去憩息——正如克拉丽莎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随着钟声走下楼来,彼得·沃尔什心想。那便是克拉丽莎本人,他满怀激情、十分清晰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似乎这样的钟声多年以前就在室内回荡,他俩相对而坐,心心相印,共享那缱绻的良辰,又似采蜜归去的蜂儿,满载着千金一刻的柔情蜜意而离去。不过,是在哪一个房间?在什么时刻?当钟声敲响时,他又为何感到如此心花怒放?过了一会,当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渐渐减弱,他想到她曾经患病,那钟声表示虚弱和痛苦。他想象,那是她的心脏病发作;最后一下钟声蓦地响亮有力,那是震撼生命的丧钟,克拉丽莎在她的会客室内应声就地倒下。不!不!他呐喊着,她没有死!我也不老,他呐喊着,迈开大步走上白厅街,似乎光明的未来展现在眼前,充满活力,永无休止。

他丝毫不老,不顽固,也不乏味。至于他们那些人嘛——达洛卫喽、惠特布雷德喽,以及他们那一伙人对他的风言风语,他毫不在意——一点也不(虽然他有时确实不得不考虑,理查德能否给他找份差使)。他昂首阔步,举目凝望,朝着坎布里奇公爵☾1☽的塑像瞪眼。他曾被牛津开除——那是事实。他曾经是社会主义信徒,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失败者——那也是事实。但是,他认为,文明的未来掌握在青年手中,就像三十年前他那样的青年;他们热爱抽象的原则,他们从伦敦订购书刊,一直寄到他们所在的喜马拉雅山峰之巅,他们研究科学,研究哲学。他认为未来就掌握在那样的青年手中。

背后传来一阵响声,犹如林中树叶的窸窣声,接着又有一阵沙沙声,一种有规律的得得声,赶上了他,打乱他的思路,使他不由地迈开整齐的步伐,走上白厅街。一群男孩身穿制服,手执枪支,凝视前方,大踏步行进着;他们的手臂僵直,脸部表情活像刻在塑像底座四周的铭文——颂扬尽职、感恩、忠贞不渝、热爱祖国。

彼得·沃尔什同他们保持步调一致,觉得这是很好的训练。然而,这些孩子看上去并不茁壮,大都很瘦弱,这些十来岁的男孩将来也许会站在放着一碗碗米饭、一块块肥皂的柜台后面。眼下他们却拿着从菲斯伯里街取来的花圈,准备献在空墓之前;他们神色庄重,与花圈相称,毫不掺杂声色犬马之乐或日常琐事之忧。他们已经宣誓。交通车辆尊重他们,货车都停下,让他们通过。

当他们在白厅街上行进时,彼得·沃尔什感到自己无法跟上他们的步伐。确实如此,他们继续稳步前进,越过了他,越过每个行人,似乎有一个统一的意志统帅着四肢,而那千变万化和毫不缄默的生活,已被安置在纪念碑和花圈组成的台阶之下,由于纪律的约束,生活变成一具瞪大眼睛的僵尸,人们不得不尊重它,尽管可能嘲笑它,却不得不尊重它,他想。他们就这样迈步向前,彼得·沃尔什思忖着,在台阶边停滞片刻,他们经过所有高耸的黑色雕像:纳尔逊☾2☽、戈登☾3☽、哈夫洛克☾4☽等伟大战士的雄姿矗立在他们的上空,高瞻远瞩;仿佛他们也曾同样地克己,牺牲(彼得·沃尔什感到,他也作出了伟大的牺牲),受到同样的诱惑的摧残,终于归结为顽石一般的呆视。然而,彼得自己根本不要这种目光,尽管他尊重别人的这种目光。他能尊重孩子们眼中的这种目光。孩子们继续向河滨大道行进,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他想,他们尚未尝到人生烦恼的苦果——没有尝到我经历过的一切,他想;他穿过马路,站在戈登的雕像下,站在他童年时代的偶像戈登的雕像下;那将军交叉双臂,跷起一条腿,孤零零地伫立着——可怜的戈登,他兀自思量。

除了克拉丽莎,还没有人知道他在伦敦。经过海上航行,他觉得大地仍然像个岛屿,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忍受那陌生之感——他孑然一身,生气勃勃而又默默无闻,独自于十一点半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5☽上。这意味着什么?我在哪里?而且,他想,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离婚看来纯属空想。他的情绪顿时低落,三种强烈的情感使他不胜怅惘:领悟,大慈大悲,终于产生无法抑制而尽善尽美的快感,它似乎是另外两种情感的产物;恍惚在他的脑海里,他人之手牵动了绳索,移动了百叶窗,而他自己,尽管超脱,却站在那无穷的大道的起点,要是他愿意,也可以向前,漫游一番。他已有好久没感到如此年轻了。

他脱身了!完全自由了——就像摆脱了一种习惯的束缚时,心灵恰似一团任意喷射的火焰,左冲右突,仿佛即将冲出牢笼。我已有好久没感到这么年轻了!彼得心想,忘却了本来面目(当然仅仅须臾而已),感到自己像个跑出户外的孩子,在奔跑时看见老保姆弄错了窗口,在胡乱挥手。他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往干草市场街走去,迎面过来一个妙龄女郎,长得真迷人啊,彼得想道。当她经过戈登雕像时,彼得依稀觉得(他易动感情)她似乎脱下一层又一层面纱,终于成为他始终神往的理想的女人:年青而又大方,活泼而又稳重,皮肤黝黑却妩媚动人。

他挺起身子,偷偷地摸了摸折刀,跟在那女郎后面,去寻求他心目中的女人,去寻求这种刺激,即便不是正面相遇,也好像给他带来光明,把他俩联结在一起,把他挑选出来,似乎那随意响起的辚辚车声透过神圣的手,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不是叫彼得,而是他私下里称呼自己的小名。她戴着白手套,耸耸肩膀,叫一声“你”,只叫一声“你”。尔后,当她走过科克斯珀街上的登特商店时,风儿吹动她薄薄的长披风,散发出泛爱万有的仁慈,以及惆怅的温存,仿佛要张开双臂,去拥抱疲惫的众生……

然而,她尚未嫁人,她年轻,很年轻,彼得思忖;他看见她戴一朵红色康乃馨,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当下花朵又在他眼中燃烧,使她的嘴唇显得猩红。她在街边等待。她身上有一种尊严,不像克拉丽莎那么世故,也不像她那么富裕。她开始行走时,彼得在心里琢磨:她是否体面呢?相当聪敏,生着蜥蜴那样吞吐自如的舌头,他想(他必须幻想,必须来一点儿小小的乐趣),她有一种冷静等待的智慧,才思敏捷的机智,而且,并不炫耀。

她走动了,她穿过街道,他紧跟着她。他决不想令她窘困,但是,如果她停下来,他会说:“来尝一客冰淇淋吧。”她会十分简单地回答:“好吧。”

可是,街上其他行人拦在他们中间,挡住了他,也遮住了她。他紧随不舍。她变幻莫测。她脸上泛起红晕,眼中闪出嘲弄的神色。他觉得自己是个冒险家,放荡不羁,眼明手快,胆大包天,是个地道的罗曼蒂克海盗(昨夜刚从印度归来),把所有那些繁文缛节置之脑后,对橱窗里陈列的黄色晨衣、烟斗、钓鱼钩都不注意,也不理睬什么体面喽、晚宴喽、背心下面穿白色紧身裤的衣冠楚楚的老头喽。他是个海盗嘛。她继续在他前面走,穿过皮卡迪利大街,走上摄政街,她的披风、手套和肩膀与商店橱窗里的穗子、花边和羽毛披肩交融在一起,构成华丽和奇异的气氛,它渐次缩小,从店里飘到街上,犹如夜晚摇曳的灯光,照射黑暗中的树篱。

她欢笑地穿过牛津街和大波特兰街,转入一条小路,这当口,就在这当口,那关键的时刻即将来临,因为她这时放慢步子,打开手提包,朝他的方向瞟一眼,但并不注视他,那是告别的一瞥,既概括了全局,又得意扬扬地把它永远抛开。她已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门,消失得无影无踪!克拉丽莎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记住我的宴会,记住我的宴会。眼前这房屋是那种单调的红房子,悬挂着花篮,敢情是寻花问柳的青楼吧。这一番艳遇就此告终。

“反正,我尝到了甜头,”他想,一边抬头看那摆动的花篮,里面栽着淡色天竺葵,心里想,我尝到了甜头。然而,他的乐趣——一下子粉碎了,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那多半是想入非非,与那姑娘开的玩笑只是空中楼阁,纯属虚构,他自忖,正如人们想象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给自己一个幻觉,虚构出一个她,创造一种美妙的乐趣和其他什么的。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与人分享——它已被粉碎,这很奇怪,却千真万确。

作品简介:

《达洛卫夫人》描写了一位议员夫人一天的活动过程。全书以主人公为核心,以她的生日晚宴为枢纽,突出地塑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典型:代表上流社会及习惯势力的“大医师”布雷德肖和平民出生的史密斯;同时对当时英国社会的上层阶级中形形式式的人物做了入木三分的刻画,让读者领略到典型意识流小说的各种特色,并以其“一天写尽一个女人的一生”的艺术功力,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部作品的独特性,同时还告诉人们,意识流小说并非仅仅是艺术技巧的创新,它们也可以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社会意义。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翻译:孙梁苏美

标签: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英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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