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克星敦的幽灵 精彩片段:
沉默
我问大泽过去他吵架时打过谁没有。
大泽仿佛看什么刺眼东西似地眯细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呢?”他说。
那眼神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他,其中有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放射着尖刺刺的光。但那也仅限于一瞬之间,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复了平素温和的表情。
也没什么太深的意思,我说。实际上这问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意,无非一点点好奇心促使我提出这个不妨说是多余的问题的。我马上转换话题,但大泽没有多大兴致。看样子他在静静地沉思着什么、忍耐着什么、困惑着什么。无奈,我只好呆呆地看着排列在窗外的银色喷气式客机。
说起我这样问他的起因,是由于他说他从初中时就一直去拳击训练馆。为等飞机而东拉西扯闲聊的时间里不觉谈起了那段往事。他三十一岁,现在仍每天去一次拳击馆,大学时代曾作为校代表队选手参加过好几次对抗赛,也入选过国家队。我听了有点意外。虽然过去一道办过几次事,但从性格上看不出他是练拳击练了近二十年的人。他斯斯文文的,不大爱出风头,工作踏踏实实富有耐性,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再忙也不疾言厉色横眉怒目。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别人的坏话或发过牢骚。总的说来不能不叫人怀有好感。长相也甚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远非主动出击那一类型。很难想象如此正人君子会在某处同拳击连在一起,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我们在机场餐厅喝咖啡。大泽要和我一起去新泻。时值十二月初,天空如扣上顶盖一般阴沉沉的。新泻大概一大早就下雪了,看样子飞机起飞要比预定时间推迟许多。候机大厅里人多得一塌糊涂,广播在连续播放延误航班的消息,被困男女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餐厅的暖气有点热过头了,我用手帕不停地擦汗。
“基本上一次也没有。”大泽沉默了半天,突然这样开口了,“开始练拳击后不曾打过人。刚开始学拳击时已不知被喋喋不休地灌输过多少次:绝对不可以不戴皮手套在拳击台外打人!一般人打人打错部位自然有些麻烦,但对于从事拳击运动的人来说那就不是一般麻烦了,而等于是使用凶器。”
我点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人还是打过一次的,就一次。”大泽说,“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刚学拳击不久。不是我辩解,那时拳击技术什么的还一点都没教,根本没教。当时我在拳击馆练的仅仅是强化体能项目。跳绳、伸展体操、跑步等等,全是这些。况且也不是我想打才打的,只是当时太气愤了,没等多想手就像被弹出去似的猛然伸去,没办法控制,意识到时已经打了对方,打完之后还气得浑身一个劲儿发抖。”
大泽之所以学拳击是因为他叔父经营着一家拳击馆,而且不是随便哪里都有的马马虎虎的社区拳击馆,而是出过亚洲冠军的正正规规的一流拳击馆。父母问他去那家拳击馆锻炼一下身体如何。两人是担心儿子老闷在房间里看书。大泽对学拳击固然兴致不大,但他喜欢叔父的为人,觉得不妨一试,实在讨厌再作罢不迟——便是以这种无所谓的心情开始了拳击练习。然而在他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电车前往叔父拳击馆的几个月时间里,这项竞技项目意外地吸引住了他。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击基本上属于沉默的运动,又极为个人化,并且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接触过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不止。年长男子们身上那飞溅的汗珠味儿、馆里的皮草袋相碰时那“咯吱咯吱”紧绷绷的声响、人们对高效利用肌肉功能的专心致志——这些无不一点一点然而确确实实地俘获了他的心,星期六和星期日各去一次拳击馆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开心事之一。
“我中意拳击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有底蕴,是那底蕴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与被打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是结果罢了。人既有获胜之时,又有败北之时。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蕴,即使败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对一切都战而胜之的,迟早总要失败,关键是要理解它的底蕴。拳击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便是这么一种行为。戴上皮手套往拳击台上一站,时常觉得自己置身于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谁也看不见,也不被谁看见,我就在那里边同黑暗搏斗。孤独,但不伤感。”他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会有相应的报偿,这是我从拳击中得到的一个体会。”
接下去大泽沉默了二十秒钟。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提起,”他说,“可能的话,真想忘个一干二净。可是忘不掉,当然。想忘的东西是绝对忘不掉的。”说着,大泽笑了笑,看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仍绰绰有余。于是他缓缓地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