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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枪·斗牛_比良山上的石楠花

井上靖
外国小说
总共6章(已完结

猎枪·斗牛 精彩片段:

比良山上的石楠花

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五年。相隔五年,我又来到坚田旅馆。我上次涉足此地,适值战火停息的前一年韵春天,正是战局开始紧张的戎马倥偬的非常时期。所以说,五年的岁月流逝了。我觉得,那仿佛是十分迢遥的往昔,又好似近在咫尺的昨天,总而言之,这些日子,我对时间观念顿时生疏起来。年轻时可不是这样。就在上月的解剖学杂志上,有个家伙把我写成矍铄八十翁。可我还不到八十,尚差两年光景呢。但不知怎的,在旁人的心目中,我好象是个老翁。“翁”这个词,有些温暾,我厌恶它。我喜爱“老学究”这个词。我是老学究——三池俊太郎。

观赏琵琶湖的胜地,有三井寺、粟津和石山,此外还有许多地方。但就观赏比良山来说,湖畔虽然辽阔,却胜不过坚田,特别是这灵峰馆内的西北面的客厅,无一处可与它比美。这是旅馆老板引以自豪的。他曾解释说,从这里望去,比良山的姿态最为庄严,所以取之名曰灵峰馆。从这间客厅望去,比良山实在是美。人在彦根,隔着琵琶湖眼望比良山,可见它的连峰蜿蜒向东绵亘,景致固然宏伟壮观。但从这里望去,虽不见那般景致,却能见到数条轮廓清晰的溪涧,悠然地依偎在比良山的怀抱,山脚宽阔地踏在琵琶湖西岸,而且山顶的一部分多被云雾遮掩,其气魄和风格,是普通山上所见不到的,确实是美。

然而,那个老板死后至今,过去了多少年呢?二十年?不,还要多。我因为启介那个事件,第二次到这里来时,他就已经因患中风,口齿不清了。我记得,自那以后不久,也就是过了两、三个月,我收到他命赴黄泉的讣告,当时在我看来,他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不过,他当时勉强能够算古稀之年吧。我一算计,我比他多活将近十年了。

这个家庭毫无变迁。我初次到此地,是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所以,从我那次坐在这间客厅时起,近五十年岁月不知不觉流逝了。五十年毫无变迁的家庭,也真是少有。如今,继承亡父遗业的儿子,坐在门旁微暗的帐房里,他的姿势,他的神情,都酷似他的父亲。再看这间房子,古旧的壁龛上那帧山水挂图和那尊布袋☾1☽的牌位,或许完全是当年的东西。我的家则不然,好象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从家具、人,到人的脑筋,可以说无一样没有变。岁岁月月都在变,说时时刻刻都在变,也许更为恰当。如此变化的家庭,也是少有的。我把藤椅搬到走廊上,一个小时过后,我就照例改变了坐向,因为实在受不了。

啊!多么悠然自得,这样安然静谧的时光,多少年不曾享受了啊!这就是学者的时光。就这样,我独自坐在藤椅上,观望湖光水色,观望比良山,没有人直盯盯地看着我,看不见一道邪恶的目光,听不到任何感觉迟钝,惹人心烦的话声。倘若想喝热茶,鸣掌唤来女佣就行了。如果你不言不语,直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打扰你,没有收音机鸣响,没有留声机和钢琴声,听不到春子尖锐刺耳的喊叫,听不到旁若无人的孙子们的吵嚷,也听不到近年来变得妄自尊大的弘之的声音。

但是,家里一定闹翻了天吧。由于我突然失踪,家里一定是惊恐方状吧。我近来防备万一,绝不独自出门,而今天出来五个多小时,仍然不进家门,就连春子也慌了手脚。“老爷子不见啦!”“老爷子不见啦!”她会照常嗲声嗲气地叫嚷着,到附近或朋友家里去找我。弘之接到电话,会快步如飞地从公司返回家,他既不愿通知亲戚,也不想去报告警察,这小子就是这样。但话又说回来,他往哪里打电话,也打听不到我的下落。他只能板起面孔,慢腾腾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这小子就是爱操心,也许把我失踪的消息,通知给弟弟和妹妹了。定光兴许从大学的研究室赶回家去,露出不愿因这种事被叫回家的神色。他在我的书房,坐在我的椅子上,愁眉苦脸地喝着茶。京子也会从北野跑回家吧。倘使不出这种事情,定光和京子都不会回家的。不知他们有多忙,不过,哪怕偶尔拎着点心来看看单身父亲,也不会遭报应的。如果不声不响,他们就把父亲忘个一年半载,所以都是不孝子孙。

明天以前,任他们担心好了。我明天中午突然回家,对七十八岁的我来说,也是有自由的,有走出家门的自由,有当今流行的那种自由。既便悄悄出走,也不是坏事。年轻的时候,我常嘴不离酒,走到哪里宿在哪里,事前从不对美沙打招呼。悄悄出门在外三、四天,也未曾有一次象弘之那样,给老婆打个电话。弘之被老婆骑着脖子拉屎,溺爱孩子,娇纵老婆,是个窝囊废。

然而,我明天一踏进家门,免不了要招惹一场纠纷。在定光和京子跟前,春子会存心叫嚷;“这不是吗?照看爷爷,我操碎了心。”她这号人,也许会指桑骂槐地伏在榻榻咪☾2☽上哭一场。整整一夜,定光和京子都为我担心,他们不能不把愤恨通通发泄出来。我什么也不说,环视一下每人的脸,然后走进书房。弘之会追进来,摆出似乎通情达理的样子,说道:“从今以后,不许干这种心术不良的事,想想您多大啦,考虑考虑自己的年纪吧。您干这种事情,孩子们可受不了,多不光彩呀!爸爸,您是在走歪门邪道。”随便说好了,我是不答话的。我缄口不语,举目凝望挂在墙上的朔尔贝先生的照片,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他那双意味深长的安详的眼睛上。一旦心情平静下来,我就掀开日记本,撰写《日本人动脉系统》的第九章。我提笔写道:

Im Jahre 1896 bin ich in der Anatomie und Anthropolo gie mit einer neuen Ansehauung hervor getreten,indem ich behauptete;……

1898年,我在解剖学和人类学方面,发表了新的见解,引人注目,我主张:

我开始写什么,他们是不知道的。这开头的一行字,闪烁着三池俊太郎作为学者的永恒的生命与自豪,谁也不会理解吧。首先,弘之就根本读不上来。他在学校时是念过德文的,健忘到这种地步的家伙也是少有的。定光专攻德文,而且在翻译歌德的作品,所以读还是能读得上来的。不过,他兴许只能读懂歌德的作品。从小时候起,他就有这样的怪癖。他那样研究歌德是靠不住的。对于歌德这个文豪,我始终是个门外汉,但是我想,他所研究的恐怕是他那种难以取悦的歌德。诗人歌德起码不该是与父母兄妹不相和睦的任性的人。歌德,歌德,他心中只有歌德,重要的父亲干什么他都不知道,这种儿子真叫人为难。日本人动脉系统的解剖学的研究意义,软部人类学的素朴但又重要的工作,具有怎样的科学价值,他是莫名其妙的吧。至于弘之,不,何只弘之?就连春子、京子和京子的丈夫也都会以为,我这一行字还不如一百块钱宝贵。尽管如此,他们都利用我就任过学士院委员、Q大学医学系的主任、得过XX奖的社会名望,在人家面前卑鄙地打出我的旗号,这也无关紧要,不过,既然以身为我的孩子为荣,就应该更理解我、珍重我。恐怕要高于他本人。他还祝愿我自重自爱。此生此世,这是我得到的最清冽的赞辞。不过,卡拉奇教授早就离开人世了。我的工作价值,似乎只有佐仓和井口两人懂得,他们两人也是非凡人物,从事过伟大的工作。然而,两个人的名字在学会里消失已久啦。对他们两人的工作,或许也只有我能真正合理地作出评价。

这些暂且不提,我为何突然要来坚田呢?仔细想来,自己也感觉莫明其妙。我是忍无可忍,方才要坐在灵峰馆内西北面的这间客厅里,观赏湖光水色,我是迫不及待,想要观看湖对岸的比良山。促使我这样做的直接原因,虽然关系到一万两千块钱,但实际决非因为这笔钱,不是这样的。

昨天,我向弘之索取那一万二千元钱。那是我卖掉一部分保存在大学的地下室里、准备印书的纸张而得来的钱。弘之奇怪地板起面孔,他大概认为,他照料着我,眼下生活又困难,所以,把卖纸的钱据为已有,充当一部分生活费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不以为这样。那些纸是用来印刷我的顾名思义的毕生著巨——《日本人动脉系统》的。在战火纷飞的年月,我东拼西凑搞到钱,好不容易才把纸买到手。我惟恐遭到战争祸害,托人把纸保存在大学的地下室里。那些纸对我来说是宝贵的,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那些纸与印刷无价值的小说和辞典的纸大相径庭,将用来印刷软部人类学的创始人——三池俊太郎五十年的心血。如果得有机会。是要送到全世界的大学和图书馆去的。但与堆放在那里的纸又不同,我的生命将化作几百万个德语词汇,跃然在那些纸上。

我把钱放进抽屉,不管怎么说,情绪能平定下来,就想着手工作。我从早年起就开始在贫困中生活,但我的心情上,丝毫不觉自己是贫困的。钱虽然要借,可我想买的就买,想吃的就吃,酒天天妻喝。完全坠入贫困境地,还能做学问吗?没做过学问的人是不懂的。

作品简介:

本书收集井上靖中短篇作六部:猎枪、斗牛、比良山上的石楠花、春将至、人生、狼灾记。

作者:井上靖

翻译:孙海涛

标签:井上靖猎枪·斗牛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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