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洛马尔 精彩片段:
一.二 在庭院里
一.二.一乌龟交媾
小院里养着两只乌龟,一公一母。咔嚓,咔嚓,它们的龟甲相撞发出声响,现在正是乌龟发情的季节。帕洛马尔先生因羞于直视,偷偷地窥视着它们。
公龟侧着身子,用力把母龟挤向院内路沿上;母龟仿佛在抵御公龟的进攻,至少是尽量保持不动。公龟个头虽小,倒艮活跃。或者说很年轻。它多次试图爬到母龟背上去,从后面爬上去,但由于母龟背甲呈倾斜状,每次都滑了下来。
现在它似乎找对位置了,有节奏地用力挤压母龟;它每用力一下就大声喘一口气。母龟的前肢向前平伸,紧紧地贴着地面,因此它的后部便向上翘起。公龟张着嘴,伸着脖子,两个前爪在母龟的背甲上乱抓。龟甲带来的问题是无法抓握,而乌龟的脚爪又不能抓握。
现在母龟挣脱了,公龟追逐它。母龟逃跑的速度并不比公龟快,也不像决意要逃开的样子;公龟为了缠住母龟,轻轻地咬母龟的脚爪,而且老是咬那只脚爪,母龟并不还口。只要母龟停下不跑,公龟就往它背上爬。这时母龟向前移动一点,公龟从它背上掉下来,生殖器也磕在了地上。乌龟的生殖器很长,像把钩子,即使龟甲很厚,即使交媾的姿态使它们不能贴近,公龟总还能够着母龟。但是很难说清,公龟发起的攻击成功的有多少,失败的有多少;又有多少是为了玩耍,为了做给人看的。
现在正是夏季,小院子里除了一个角落里还生长着一丛茉莉外,没有其它花木,显得缺乏生机。公龟向母龟求爱就是围着这块小草坪兜圈子,母龟试图钻进茉莉丛里,以为可以躲到里面去 (或者是为了使人以为它要躲到里面去)。其实这是让公龟堵住它的最好办法,堵得死死的,没有一点活动余地。现在公龟显然把生殖器插到正确位置上了,它们双双变得一动不动,一响不响。
帕洛马尔先生无法想象,两只乌龟交媾时会有什么感觉。他非常冷淡地望着它们,仿佛望着两部机器:两只带有交媾程序的电子乌龟。如果人体外表长的不是皮而是甲或鳞,爱是什么感觉呢?我们所谓的爱,难道不是我们身体这部机器里的一种程序吗?也许这是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因为大脑这个存贮器收集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皮肤细胞和肌肉分子发送来的信息,并把这些信息与来自视觉的和来自想象的脉冲混合起来并加以放大。这两种程序的差别只是参与活动的回路数量多寡罢了。我们身体上的接受器有千百万条连线与思想感情、外界条件和人际关系的电子计算机连接着……爱就是在精神这部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中执行的一个程序。精神是什么呢?是皮肤,是手摸到的皮肤,眼睛看到的皮肤,大脑记忆的皮肤。那些乌龟,它们封闭在没有感觉的龟壳之内,它们的情形怎么样呢?它们因为缺乏来自感觉的刺激,不得不依靠来自大脑的单千而强烈的精神刺激,从而获得纯粹的理性认识……也许乌龟的爱接受绝对的精神法则的支配,而我们却要受机器的奴役。我们不知道这部机器如何运转,它在运行中可能发生阻塞,也可能失去控制……
难道乌龟比起我们更加了解它们自己吗?交媾十来分钟之后,两副龟甲脱开了,母龟走到前面,公龟走在后面,重新开始围绕草坪兜圈。不过,现在公龟不是跟得那么近。公龟时而用脚爪挠一下母龟的背甲,时而又爬上母龟的背上待一下,但态度并不那么坚决。它们重新回到茉莉丛里,公龟时而去咬一下母龟的脚爪,老是咬那个地方。
一.二.二乌鸫啭鸣
帕洛马尔先生有幸在这个飞禽云集、鸟语不断的地方度夏:他仰卧在躺椅上,鸟儿则躲在树杈上为他举行丰富多彩的声乐表演。各种声音时抑时扬,时急时缓,虽无章法却很和谐;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会在响度上或音高上压倒其它声音,相反,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个不是靠和声而是靠轻快与清晰度维系着的整体。帕洛马尔先生并非在休息,而是在工作,或者说他有幸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姿态 (本来可以成为他绝对休息的地方与姿态)进行工作,说得更确切些,他不幸感到自己不能停止工作,即使酷暑的清凉早晨躺在树荫下他也觉得不应停止工作。他一直工作到暑气降临,直至为数众多的凶残的昆虫和震耳欲聋的蝉鸣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周围的时空,结束这悦耳声乐的绝对王国。
帕洛马尔先生的听觉对鸟语的注意是很不相同的:他时而将鸟语推向远处,使之成为静谧环境背景的一部分,时而集中注意力区分它,把它分成单个语句,并按其复杂程度将它们顺序归纳成以下几类:单音符啾啾短鸣,一短一长双音符啁哳颤鸣,嘁嘁喳喳短而颤的啭鸣,咕咕哼鸣,一串音符连续的或急起急停式的啭鸣,变调式的婉鸣,等等。
帕洛马尔先生只会进行这种比较概括的分类,不像有些人,只要听到一声鸟鸣,就能指出这是什么鸟在啭鸣。他为自己的无知深感内疚。依靠声音直接传授的知识,一旦丢失便不可能重新获得,也不可能重新传播,而人类正在征服的新的知识领域却不能弥补这种损失,因为任何书籍也不传授人们在孩童时代直接依靠耳朵和眼睛留心鸟儿的啭鸣与飞行获得的知识。帕洛马尔先生决不迷信精确的术语与分类,他宁可不甚准确但始终不渝地去注意声音的响度、音高以及混成的即不能区分的声音,现在他也许会做出相反的选择,因为鸟语在他脑海里唤醒的思路,使他觉得他这一生失掉了许多良机。
在各种鸟语之中,乌鸫的啭鸣别具一格,不可能与别的鸟鸣混淆。有两只乌鸫傍晚时飞到这里来,它们一定是夫妻一对,也许去年就是一对,往年也是一对。每天傍晚,帕洛马尔先生听到一声双音符的啭鸣,仿佛听见什么人来到时发出的信号,总要抬起头来四处搜寻,看看谁在召唤他;但他会立即想起,该是乌鸫飞临的时刻了。他很快就能发现它们在草地上行走。看它们模仿人走路的样子,仿佛它们真正的使命就是做陆地上的双足动物。
乌鸫的啭呜有个特点,像人打的口哨,像这样一个人打的口哨:他虽不善于打口哨,却由于某种充分的理由非要打口哨不可;他过去从未打过口哨,这次打一下以后也不想再打口哨了。这次打口哨时,他态度坚定、谦恭、和蔼可亲,深信不会引起听哨人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