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精彩片段:
冷血
冷血
一列很长的货车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已经停了很久。火车头闷声不响,仿佛熄了火似的。火车附近和小车站的门里没有一个人影。
从一节车皮射出一道苍白的光,爬过一条备用线的铁轨。
在那节车皮里,有两个人坐在一件铺开的毡斗篷上:一个是老人,有一把挺大的白胡子,穿一件羊皮袄,戴一顶高高的羔皮帽,有点象高加索一带那种羊皮高帽。另一个是没生胡子的青年,穿一件破旧的厚呢上衣,脚上是一双沾了烂泥的高统靴。他们是货物的托运人。老人坐着,脚向前伸出去,沉默不语,在思索什么事。青年半躺半坐,拉着一个便宜的手风琴吱哩吱哩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一盏灯挂在他们附近的墙上,灯里点一支牛油烛。
这节车皮装得满满的。谁要是在昏暗的灯光中瞧一瞧货物,那么最初他就会看出这儿有一种不定形的怪东西,一种肯定活着的东西,象是巨大的虾,活动着螯足和触须,挤在一块儿,悄悄地沿着光滑的墙向车顶上爬过去。不过,人若是凝神看一看,那么在昏暗里就开始清楚地现出犄角和犄角的影子,然后现出精瘦的长背、肮脏的皮毛、尾巴、眼睛。原来那是牛和牛的影子。这节车皮里一共有八头牛。有的牛扭转身来,瞧着这两个人摇尾巴,有的极力要躺下去,或者站得舒服点。它们很挤。要是有一头牛躺下去,别的牛就得站着,挤在一块儿。这儿没有牲口槽,没有拴牛桩,没有草垫,没有一根干草。……①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老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银表,瞧一瞧现在是什么时间:两点一刻。
“我们在这儿停靠差不多有两个钟头了,”他说,打了个呵欠。“还是去催一催他们的好,要不然我们就会在这儿熬到天亮。他们睡着了,或者上帝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老人站起来,跟他的长影子一块儿小心地下了货车,走进黑暗里。他沿着这列火车向火车头走去,经过大约二十节 货车,看见一个开了炉门的红火炉。有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对着炉子坐着,他那鸭舌帽、鼻子、膝头,染着紫红的火光,其余的部分是黑的,跟黑暗的夜色混在一起分不大清了。
“我们还要在这儿停很久吗?”老人问。
没有回答。那个不动的人分明睡着了。老人烦躁地嗽了嗽喉咙,由于天气阴潮而缩起脖子,绕过火车头走去。这时候,火车头的两道明晃晃的灯光一刹那间照着他的眼睛,他觉得夜色越发黑了。他向火车站走去。
车站的月台和台阶是湿的。这儿那儿,有一摊摊不久以前落下来的白雪在融化。火车站里却又亮又热,跟浴室里一 样。有煤油的气味。这儿除了一架磅秤和一张不大的黄色长沙发,长沙发上有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人躺着睡觉以外,根本什么摆设也没有。左边有两扇敞开的门。从一个门口望进去,可以看见一架电报机在一盏安着绿罩子的灯。从另一个门口可以看见一个不大的房间,倒有一半给黑色的食器橱占去了。在这个房间里,列车长和火车司机坐在窗台上。他俩一面揉搓着手中的一顶帽子,一面在争论。
“这不是真的海龙皮,是冒牌货,”司机说,“真正的海龙皮不是这个样子。不怕您见怪,这顶帽子至多值五卢布!”
“您倒懂得不少,……”列车长说,不高兴了。“五卢布!
我们马上来问问这个商人就是。玛拉兴先生,“他对老人说,”您说说看:这是假海龙还是真海龙?“
老玛拉兴用手接过帽子来,带着内行的神气摸了摸皮子,吹一吹,再凑到鼻子上闻一闻,他那气愤的脸上忽然现出轻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