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 精彩片段:
旧房房东讲的故事
旧房房东讲的故事
旧房得拆掉,好在原地另造新房。我领着建筑师走遍各处空房间,除了谈正事外还对他讲了各式各样的故事。那些破碎的壁纸、昏暗的窗子、乌黑的火炉,都带着不久以前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引起人的回忆。比方拿这道楼梯来说,有一次几个醉汉抬着一个死人顺着它走下去,不料脚底下绊了一下,连棺材带人一齐滚下去了,活人负了伤,死人呢,倒好象根本没出什么事似的,十分严肃,人家把他从地板上抬起来,再放进棺材里,他还摇摇头呢。瞧,这是一排三个房门,里边住过几个年轻的小姐,她们常常接待客人,所以穿得比别的房客整齐,能按时付房钱。过道尽头有个房门,里面是洗衣房,白天有人洗衣服、床单,晚上大家闹哄哄,喝啤酒。至于这一套三个房间,里面样样东西却浸透了细菌和杆菌。这儿不吉利啊。这儿死过许多房客,我敢肯定说:这套房间以前必是受过什么人的诅咒,里面素来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人跟房客住在一起。有一家人的命运我记得特别清楚。您不妨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地方,他有个母亲,有个妻子和四个儿女。他姓普托兴,在一个公证人那儿当文书,每月挣三十五卢布。他是个不喝酒的、信教的、严肃的人。每逢他把房钱送到我这儿来,他总是为他寒酸的装束道歉,为房钱迟交五天而道歉。我给他开一张收条,他老是好意地微笑着,说:“哎,算了吧!我不喜欢这些收条!”他生活过得很苦,然而正派。在中间那个房间里住着他的四个子女和他们的祖母。他们在这儿烧菜,睡觉,待客,甚至跳舞呢。在这个房间里住着普托兴本人,他有一 张桌子,他常常在这张桌子边办理别人委托的各种工作,例如抄写台词,缮写报告,等等。右边这个房间里住着他的房客,钳工叶果雷奇,此人沉稳,可就是爱喝酒。他老是嫌热,所以总光着脚走路,上身只穿一件坎肩。叶果雷奇修理挂锁、手枪、儿童自行车,也不拒绝修理便宜的挂钟,做冰鞋上的冰刀只收二十五戈比就行了,不过他看不起这种工作,认为自己是修理乐器的专家。在他桌子上那些废钢废铁中间,总可以看到一架断了琴键的手风琴或者一个砸瘪了的铜号。他付给普托兴的房钱是两个半卢布。他老是待在工作台旁边,只有他要把一块什么铁片塞进火炉里的时候,他才离开一会儿。
每逢我傍晚走进这套房间里来(不过这种机会很少),我总会碰上这么一幅画面:普托兴坐在桌边抄写什么东西,他母亲和他妻子,一个脸色憔悴的瘦女人,坐在灯旁做活计,叶果雷奇使着钢条锉,那钢锉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还没完全熄灭的热火炉冒出又热又闷的气,混浊的空气里夹着白菜汤、婴儿襁褓和叶果雷奇的气味。这儿穷苦,闷热,可是那些工作者的脸、炉子旁边挂着的童裤、叶果雷奇的铁片,仍旧散发着和睦、亲热、满足的气息。……门外的过道上有些小孩跑来跑去,兴高采烈。他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们深深相信这个世界上万事如意,此后永远会如此,只要每天早晨和晚上临睡以前向上帝祷告一下就行。
现在再请您想象一下: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离火炉两步远,停着一口棺材,里面躺着普托兴的妻子。没有哪个丈夫的妻子能够永远活着不死,然而这一次的死亡却有点与众不同。做安魂祭的时候,我看着丈夫严肃的脸,看着他那双严峻的眼睛,心里暗想:“唉呀,老兄!”
我觉得他自己、他的孩子、老祖母、叶果雷奇也已经在劫难逃,被那个跟他们同住在这套房间里却又谁也看不见的人打上记号了。我是个十分迷信的人,这也许因为我是房东,跟房客们打过四十年的交道吧。我相信,如果打牌一开头不走运,就会一输到底。如果命运要把您和您的家属消灭干净,它就会铁面无情,决不罢休,头一个灾难往往只是一长串灾难的开端罢了。……灾难,按本性来说,跟石头不相上下。只要有一块石头从高高的岸坡上掉下来,别的石头就会纷纷跟踪坠落。一句话,我在普托兴那儿做完安魂祭出来,相信他和他的家属一定会倒霉。……果然,过了一个星期,那个公证人出人意外地辞退普托兴,另找一位年轻的小姐接替了他的位子。您猜怎么着?普托兴很激动,可是这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职位,倒不如说是因为接替他的是位年轻的小姐而不是男人。为什么要请位小姐呢?这使他深受委屈,他回到家来,把孩子们痛打一顿,把母亲骂了个够,然后喝得大醉。叶果雷奇也陪着他灌酒。
普托兴又把房钱送到我这儿来,虽然已经过期十八天,却没有再道歉,拿到了我的收条也一句话都没说。到第二个月,房钱改由他母亲送来了。她只给我一半房钱,答应过一个星期再把另一半付给我。到第三个月,我一文钱也没拿到手,扫院人开始向我抱怨说,二十三号房间房客的举动“不象个上等人”。这都是坏兆头呀。
现在您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彼得堡阴沉的早晨映进这些昏暗的窗子,老太婆在炉子旁边给孩子们斟茶,只有大孩子瓦夏用杯子喝茶,余下的孩子用茶碟喝。叶果雷奇蹲在火炉跟前,把一小块铁片塞进炉火里。昨天他喝醉了酒,至今脑袋发沉,眼睛昏花。他不住地清喉咙,发抖,咳嗽。
“他把我完全领上了邪道,这个魔鬼!”他抱怨说。“他自己灌酒还不算,害得别人也来犯这种罪。”
普托兴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床上早已没有被子,没有枕头了。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呆呆地瞧着他的脚旁边。他衣服破旧,头发凌乱,他生病了。
“喝吧,快喝吧,要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老太婆催瓦夏说。“再说我也该走了,我得到犹太人家里去擦地板。
……“
整个住所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没有灰心。她思念旧日,出外干种种肮脏的苦工。她每星期五到犹太人的当铺去擦地板,每星期六到商人家去洗衣服,每星期日从早到晚在城里奔走,寻找女施主,想得到点周济。她每天都有活儿干。她又洗衣服,又擦地板,又接生,又说媒,又乞讨。不错,她自己也借酒浇愁,然而她就是喝醉了也不忘记她的责任。在俄国,象这样坚强的老太婆多得很,有多少人家的安宁顾遂要靠她们来维系啊!
瓦夏喝完茶,把自己的书放进书包,走到炉子后面去了。
他的大衣应当在那儿,跟他祖母的衣服挂在一起。过了一分钟,他却从炉子后面走出来,问道:“我的大衣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