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飞翔 精彩片段:
第四章
五十多年来,卡马格没有一天不在思念走失的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名字;但是他一直怀有这样的希望:她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形象已经从一种体形变成了另外一种体形、从一个模样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她的样子很多,卡马格已经无法固定在一个上面了。母亲那种游动也是他生存的游动,不管他怎么努力,每天他都是许多个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个新人,是个陌生人,要他花费好大力气加以辨认。尽管如此,只要看到母亲,他就能认出她来;因为虽然他不记得她的身高和模样,但是仅凭她这样或者那样的表情,他就一定知道那是母亲,因为那表情也存在于他身上,大概那头部微偏、右手指放在右眉毛上的习惯就是如此,仿佛思想让右侧感到沉重似的;或者根据母亲那无意的冷漠声音中可以认出来,母亲总是与他人保持距离,如同一切吃过初恋遭拒绝苦头的人们一样。如果父亲没有毁掉她在家里的最后纪念,他现在或许能想象出来母亲的样子。
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对母亲的想象是绝对的空白。
卡马格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时候,圣诞节前夕,那时还住在图库曼(图库曼,阿根廷北部城市。),他发现父亲在烧毁母亲留下的全部照片、衣服和书信。早在几个月之前,父亲就禁止他提母亲的名字,禁止他画母亲的像或者在学校里写作文时以母亲为题。这样一来,母亲迅速地离开了他的记忆;母亲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卡马格悄悄地跟这个身影说话,而得不到她的回答。在此之前,他见到母亲的次数太少了,因此长成少年以后他不能分辨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究竟是想象的呢,还是真实的。有时他在照镜子的时候,费力地从镜中的形象上寻找母亲那头戴护士帽、身穿白围裙以及总是戴在手上的橡皮手套的模样。他说,我就是我母亲。只要我一看见你,我就知道我是谁。
母亲在一家肺结核医院工作,由于总是让她值夜班,白天常常睡到下午很晚才起床。其余的时间,她写笔记,不管做饭和打扫房间,也不管儿子。卡马格幸福地坐在母亲身边,欣赏着美丽的妈妈。她不时地看上儿子一眼;卡马格便与母亲对视一番。于是,妈妈便摇摇头,连连说道:“猫咪,我的小猫。”她那温柔的样子,卡马格至今怀念不已。那声音,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失去的柔情犹如被人切掉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耳朵——在别人面前听力就减弱了。
黎明前,母亲从医院归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卡马格的房间,摸摸儿子的脑袋。卡马格不止一次整夜等待着这抚爱的时刻,因为担心错过母亲的爱抚而在入睡。
他倾听着母亲推开门帘的声音,听着她那穿过门厅、小客厅、走近他床边的轻轻脚步声。卡马格假装在睡觉。他早已经学会巧妙地装睡,其熟练程度可以达到眼睛停止不动,永远享受妈妈的爱抚;呼吸可以达到恬静、平和,就是真正入睡时也从来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一听到母亲围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就激动起来;一闻到母亲即使是淋浴过依然还散发着浑身的消毒水味,他的心就狂跳不止。接着,他整个身心都在准备迎接母亲极其轻柔的抚摩:她用极光滑、极轻柔的手掌摸摸他的脑袋,好像只有手指在发出飒飒声。
一天早晨,他难以克制好奇的心理,决定看看妈妈那双轻柔的手。他难过极了,害怕极了,因为他发现母亲是戴着医院用的手套的。于是,他方才知道手套一直是在妈妈手上的。一直阻碍着母亲双手对他头部的接触。莫非在他出生前那胎盘也是用来阻碍他和母亲接触的吗?难道那胎盘是为了区别母亲的身体而不是保护他吗?
后来呢?难道母亲第一次把乳头送到他嘴边也是戴着手套的吗?那天早晨,他强烈地希望母亲死掉,让死神把母亲并非抚爱的一切全都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但是,随后他开始这样想了:母亲抚爱他的态度还是应该肯定的;他把全部仇恨集中到了那双手套上了。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手套。睡觉前,她用酒精洗手,把手套放进一台加热的机器里,如同老理发师们给剪刀和梳子消毒用的机器一样。
几天后,卡马格跟两个同学打架,弄得头皮破了一个口子,脸上都是鲜血。衣服也撕破了,他嚎啕大哭,一路跑回家。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戴着手套翻阅杂志。卡马格问母亲:“妈妈,我能拥抱你吗?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说着,他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母亲上上下下、不高兴地打量着他,坚决把他推到一边去了。她说:“小猫,你可别想碰我!难道你不知道吗?无论我怎么洗手、洗澡、洗衣裳,我身上总沾染着病人的呼吸!这对我已经没事了,可是接触我的人是会传染上疾病的。”
卡马格于是这样想到:她也不应该接触父亲,尽管二人共用一个卧室,同睡一张床。每次他看到父母睡在床上时,都发现二人是侧睡,脊背相对,中间用一个卷起的床罩隔离开来。儿童时期的卡马格对父亲不大感兴趣,因为父亲也很少在家。
父亲是音响师,在广播电台工作,为播送小说制作特别的音响效果。他用一分为二的椰子壳模仿马蹄声;用装满粗盐的圆筒摇晃起来模仿情人们走在秋天枯叶上的脚步声。他在妻子面前吹牛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声音是不能复制的:纺织品的摩擦声、清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军队检阅的脚步声、网球比赛的声音。
有时,卡马格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幽灵中的。到了五年级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时,家里总是没人;由于无事可做,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功课。老师们给他写了祝贺信,可是家里没人看。他惟一的食物是邻居一位太太给他做的熬菜豆,送过来之前三锅菜一直放在煤火炉上。卡马格让菜凉一凉,时不时地吃上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