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IV:地海孤雏 精彩片段:
第五章 渐佳
他像死人般躺着,但还未断气。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那一夜,在火光中,恬娜从他身上脱下污渍、褴褛、被汗水渗硬的衣服。她为他抹身,让他赤裸躺在亚麻床单上,躺在柔软厚重的山羊毛被间。虽然他不高大,体格纤瘦,但也曾健壮、精力充沛;现在他瘦骨嶙峋,精力殆尽,脆弱至极,连割裂他肩膀、左脸,自太阳穴延伸至下颚的疤痕,都变细、变淡,头发已然灰白。
我厌倦哀悼,恬娜想,我厌倦哀悼、厌倦哀伤。我不会为他哀伤!他不是骑着龙回到我身边了吗?
我曾经打算杀了他,她想着,现在,如果可以,我要让他活着。她以挑衅般的眼神看着他,不带丝毫怜悯。
“是谁自大迷宫救出谁呢,格得?”
他不闻不动地沉睡。她很疲累。她用为他抹身所烧热的水洗个澡,然后钻进床里,贴靠安睡的瑟鲁,那小而暖、丝滑的沉静。她睡着,而后梦境展开成一片风势强劲的巨大空间,布满粉光与金光。她的声音呼唤:“凯拉辛!”一个声音响应,从一道道光的鸿沟间唤出。
她醒来时,鸟儿正在田园及屋顶上宛转歌啼。她坐起身,透过西面低矮朦胧的窗户,看见晨光。在她心内有件全新事物,仿若种子或光点,小得看不见、想不清。瑟鲁依然熟睡。恬娜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云朵及阳光,想到亲生女儿艾苹,试着忆起婴儿时期的艾苹。只有最淡的一幕风景,她一专注便消逝——小小的胖身躯随笑声颤动,轻飘飘飞扬的头发……还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是火石点起,玩笑地起名为星火。她不知道他的真名,艾苹曾有多健壮,他就有多虚弱,早产又娇小,两个月大时差点因喉头炎而死,往后两年就像养小麻雀般,不知能不能活至隔天。但他撑住了,那点星火拒绝熄灭。愈长愈大,长成细瘦男孩,总是活力充沛,冲劲十足,在农场上却帮不了忙,对动物、植物或人都没耐性,开口说话只为自己求取,却从不是为了愉悦,或交流爱与知识。
艾苹十三岁,星火十一岁时,欧吉安自流浪中来访。在山谷里卡赫达河源头泉水中,欧吉安为艾苹命名,走在碧绿泉水中的她如此美丽,童女初长,然后他赋予她真名:哈佑海。他待在橡木农庄一两天后,曾问男孩要不要一起到森林里转一转。星火只摇了摇头。“你的愿望,是要做些什么?”法师问他,孩子对他吐露无法对双亲说的话:“出海。”于是,三年后,毕椈赋予他真名不久,他便成为商船上的水手,在谷河口、欧瑞尼亚及北黑弗诺三地往返航行。有时他会回农庄一趟,但既难得也留不久,尽管这里在他父亲身故后将成为他的财产。他像恬娜一样皮肤白皙,但像火石般高壮,脸庞窄长。他没将真名告诉父母,或许他从未告诉任何人。恬娜已经三年没看到他,他可能知道父亲过世,也可能不知道;说不定他也死了,淹死了。但恬娜觉得不可能,他会将自己生命的火花带过海洋,穿过风暴。
就像她体内现有的一点火花,如妊娠时身体的笃定感,一项改变、一件全新事物。她不会问这究竟是什么。不能问。真名不是问来的,它可能被赐与,也可能不会。
她站起身,梳洗着装。虽然天光还早,但已然温暖,因此她未生火,坐在门口,喝杯奶,看着弓忒山的影子自海上慢慢退回。海风终年吹袭的石崖上,今天的风非常轻缓,有仲夏的感觉,柔软丰厚,充满草原香味。空气中有一股甜意、一种改变。
“一切都变了!”老人在步向死亡的途中,悄声、喜悦地如此说过。他的手覆盖她的手,赐予她一份礼物,送出他的名字。
“艾哈耳!”她低语。两只躲在挤奶棚后面的山羊咩咩应答,等候石南到来。“咩——”一只这样叫,另一只的声音更深沉,如金属般,“叭!啊!叭!啊!”以前火石常说羊只会坏事!火石虽是牧羊人,却不喜欢羊。而雀鹰孩提时曾是这片山上的牧羊人。
她走进屋内,发现瑟鲁已经起身,望着沉睡男子。她用手臂环绕孩子,虽然瑟鲁经常闪躲碰触或轻抚,甚至完全无感,这次却接受恬娜,甚至似乎还稍稍靠向她。
格得精疲力竭,依然沉眠。他的脸朝上,露出四条白疤。
“他是被烧伤的吗?”瑟鲁悄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