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思索 精彩片段:
七
王小雨有时懒得回家,就睡在老得隔壁的茅屋里。她的小屋子和老得的差不多,只不过经她一收拾完全变了样子。她的办公桌上有一块玻璃板,下面压了几张男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她将自己不太喜欢的几个演员都描上了胡子。女演员添上两撇胡子,她反倒有些喜欢了。她养了一盆吊兰,梗叶垂下来,一条又一条,很像她自己披散的头发。
小雨有一次随送葡萄的汽车去了一趟城里,看到了披肩发,于是不久她的头发也照样披下来。她的头发真黑,乌油油闪亮,老得最不敢看的。她见了隔壁的老得(当时铁头叔还在),总要以两个脚掌为轴,倏地转动一下身体,站定以后再将脚跟颤两颤,使脑后的黑发上下波浪一般翻抖。老得看得出了神,嘴里哼哼呀呀的,要不是铁头叔总将他及时喊进屋里,他会这样一直看下去的。
小雨心里恣得要命。她用后脑勺也瞧得清老得的神态。这个死老得!这个水蛇腰!王小雨在心里一连串地骂着,真痛快。她知道那颗小伙子的心是怎么跳动的,老想弯下腰来笑一场。
你老得也想和我小雨好吗?小雨成百次地在心里问自己,成百次地笑!她照过镜子。她从来没发现有谁长得比自己俊!从小爸爸就不让她做重活儿。她的身体没有像一般农村姑娘那么结实,可也不像有些农村姑娘那么笨重。她娇小而苗条,两条腿显得又长又直,像两根结实的橡皮柱,那样有弹性,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也就是这个走法,引得老得醉心醉意的。她从来就认为:老得高高的个子,像个篮球运动员(她喜欢他们),只可惜生了个七扭八扭的腰。她气闷地噘噘嘴巴,心想老得呀,你怎么就不去城里,像骨折的病人那样,用石膏把腰固定住呀?她想着想着又笑了。
可是自从铁头叔离开葡萄园以后,老得对她变得冷淡了。好像是她赶走了铁头叔一样!她想起这个就生气。她想让老得像以前那样,老得却偏偏不像以前那样。他偶尔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和爱恋的火花,随即也就熄灭了。小雨气愤地走在园里的小土埂上,将她新买的米黄色风衣抖得“唰唰”响。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懊恼。
老得能够记住一种仇恨,能够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地方想心事。他恨王三江,因而也多少有点恨小雨。小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装扮,老得竟不屑一顾。这说明了他的坚定,也表明了他的笨拙。王小雨有点哭笑不得。
可是那个夜晚她被噩梦惊醒之后,来到葡萄园里,那么顽皮而得意地玩了一个通宵!老得哟,仍像过去那样驯服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那个夜晚过得多么欢畅啊,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欢畅了。她想起了小来,觉得那个小东西倒是很有意思的。她想,从今以后小来就归老得领导了——连“水蛇腰”也可以做领导,这个年头真是有意思啊!以前老得什么都听铁头叔的,明显地受他的领导。如今不行了,如今老得神气了,添了猎枪(双筒的!),又添了小来。小雨心里不知怎么有了一丝孤独感。她想自己领导一下老得倒也许是合适的。那时候她可以支使老得:“老得,提桶水去!”“老得,进屋里坐会儿——不,还是滚开吧!”“老得,以后走路不准胡乱扭动那个腰——那叫‘水蛇腰’,水蛇有毒!”
晚上,小雨睡不着。她愿仰躺在床上想心事。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使她很舒服。月光正好透过窗纸,映在吊兰上。吊兰的小白花儿在夜晚显得那么清晰。她轻轻合上了眼睫。
风徐徐地吹过,像一个人小心地踮着脚尖穿过葡萄园。窗外的青草上有什么虫虫在小声地交谈。露水偶尔从高处的葡萄藤上滴下来。芦青河的流动声变得非常遥远。海浪拍击着海岸,听声音好像要翻腾着奔涌过来。小茅屋愈显得安静了,像一个老人,在月光的注视下怡然入睡了。
小雨老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轻轻的,细细的,像一只小猫睡着了那样。她将头在枕头上滚动了一下,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柔软的枕巾。一切都是温暖和煦的,散发着一股荞麦花的香味。她愉快地笑了。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她仰着脸看茅屋顶,伸出两手在面前绞拧着。胳膊绞到了一起,胖乎乎的手脖儿贴压在一块儿,轻轻地摩擦着。她觉得两只胳膊好看极了。一股暖流在胸中流动,慢慢变得滚烫起来,使她再不能静静地躺着了。她翻动着身子,急躁地扭着胳膊,有时故意用两腿敲击着床板。她不知怎么淌出一滴泪水,接着咬住下唇,“呜呜”地哭起来,将脸埋到枕头上……
傍晚时,她想和爸爸一块儿回家去。她像过去一样跑过去,揪他搭在肩膀上的衣服。王三江平时总是高兴地一耸肩膀,将衣服抖落到女儿的手上……可是这次他站住了,严厉地瞅着小雨问:
“你半夜里找老得玩了吗?”
小雨惊讶地站住了。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她轻轻地说:“我……嗯!”
王三江把肥胖的食指竖起来说:“你闲得不耐烦,以后就到园里做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