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地母的礼物(下) 精彩片段:
第十九章 幸福
文老师坐在黑黑的房间里思考着宇宙的结构。后来她站起身,走过去打开窗户,于是有各式各样的黑影从窗口游了进来,房间里变得半明半暗。噗、噗、噗……那些影子发出响声。文老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天花板和四面墙向外散开去。文老师并没有悬空,她的脚立在大地之上,周围种种的事物在向她聚拢——它们不但不令她窒息,反而让她产生游刃有余的欢欣感。
“您的位置在西南方向的第二层,这是窗台上有一只苹果的那间房,不大不小,房里有简单的家具和一部打字机。”声音是从一个录音机里传出来的。
“您指出了我的位置,那么您是谁?”文老师困惑地问道。
“我是您的一位朋友,您用不着称呼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在这栋房子里,同外界无关。”
文老师想,这些话都是事先用录音机录好的。多么奇妙啊!现在,她要做深呼吸了。当她做深呼吸时,一些影子飞快地从她的鼻腔进入她的肺部。她的身体继续缓缓下沉。在这种运动的过程中,文老师总想知道自己的定位——她究竟是在这栋“宇宙之屋”的哪个房间里?朝南的房间还是朝北的房间?抑或朝西?但录音机里的那个声音并不会时常响起,文老师就总是处在困惑之中。她并不讨厌这种困惑,但是她渴望定位。定位或迟或早会发生,但并不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不如说定位总是出其不意的。出其不意的定位常常令文老师情绪狂热。她热爱“宇宙之屋”的活动。她想,墙不是已经散开了吗?她是身处屋内还是屋外?按录音机里那个声音的揭示,她应该是在屋内——“第二层”“西南方向”“不大不小”等规定,不可能是屋外的规定。可是下沉的运动使得她不可能停留在一间房里,这就增加了定位的困难,可这种无法定位的状况是多么微妙又多么令她满足啊!也许她同时在南又在北,在东又在西,但那个声音的揭示总是清晰的,给她一种可依赖的实在感。
很多年以前,文老师就盼望着进行这种操练,也就是说,她盼望在一所结构不明的大房子里摸索着进入陌生的房间。但这件事直到她的晚年才发生。到现在这种操练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越操练,房子就越生长,陌生的房间与楼层也越多。可以说,要想真正弄清房间与走廊的朝向、楼层的高低、大门的位置等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一次,她摸索着走到了一条走廊的尽头,正在担心着别一脚踏空,那走廊却又拐了个弯,于是她身不由己地进入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那房间奇小,只有一米见方,门被人关上后里头闷热不堪。她想出去,越挣扎房里的空间越小,四壁夹紧了她的身体,她在恐惧中进入昏睡,就这样站在那里睡。直到天亮,才听到录音机里的那个声音说:“这间房在第七层的西南拐角上,是一间堆房。”话音一落,文老师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走廊里,靠右手边是下楼的楼梯。
这座房子是没有电梯的,不过在深夜里爬楼总能给文老师带来快感。有一次,她记得自己爬一爬,歇一歇,一共爬了二十五层。第二十五层好像是顶层,走廊四通八达,像那种巨大的塔楼,微弱的灯光在头顶闪亮着,好像要熄灭一样。当她鼓起勇气打开通往屋顶平台的那张门,要去外面看看时,却又发现那不是什么屋顶平台,却是继续上升的楼梯。她有点害怕了,于是关上那张门,转过身准备下楼。然而找不到下楼的楼梯口了。不论她往哪个方向走,走到尽头都是上升的楼梯口,仿佛在逼她继续往上爬似的。文老师决定坐在走廊里的那把长木椅上睡一会儿。她睡了没多久就被吵醒了。有一个人正缓慢而沉重地从上面下楼来。是一位老头,戴着格子呢的鸭舌帽。老头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在异国他乡遇见故人总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她记得自己回应了他几句话,但后来忘记说的是什么了。他俩从走廊尽头一拐弯就出了大门。文老师回头一看,身后只是那种普通大小的板楼,一共六层,屋顶是斜顶,上面盖着装饰瓦。老头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文老师想回楼里去看看,但有人关上了大门,正在里面将大门反锁。
那栋房子就在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是一个老年人的活动室,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多少老年人去那里头搞文娱活动。文老师退休后曾向邻居打听过,邻居告诉她:“那里面很憋闷,并不适合老年人。”可文老师去过一次之后就对这座房子着迷了,尤其是棋牌室,空旷的房间里天花板特别高,一般只有两三个人在里头下棋,到下午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文老师于是就常常于晚间去那里待着。房子的变形是于几个月之后发生的。当时一面墙和天花板消失了,文老师一抬头就看见了星空,星空里有那个图案。她听到一位过世的堂兄在她耳边笑着说:“这种游戏属于你一个人了啊。”这句话令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可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从那以后,她便隔三岔五地往老年活动室跑了。到后来,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怪,最为蹊跷的一次是这栋六层楼房化为了一座平房,并且呈现出章鱼的形状——中央是宽阔无比的大厅,大厅四周的墙面上辟出好多条走道,那是些无尽头的走道,走道的两旁有看上去像办公室的房间。文老师尝试过,似乎每一条走道都诱惑着她无限制地走下去,但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文老师就会害怕起来,于是返回到中央大厅。她想,变形的房子是多么危险,又是多么的有诱惑力啊!最有意思的是,当她在水泥走道上行走时,可以听到什么地方正在上演皮影戏,那戏场的氛围和她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模一样——敲锣,打鼓,演唱,十分热烈。尽管如此,文老师还是不愿一直走下去不回头。不光是害怕,也因为对某种利益的估算。
从前的同事在街上遇见了晚归的文老师,便同她说话。
“文老师,您在独享探险的乐趣啊。”她说。
“嗯。那么,您如何评估这种建筑物?”文老师感到背上在流冷汗。
“我不会去评估它的,那太冒险了。我觉得您有先驱的风范,令人肃然起敬。莫不这老年活动室是为您建造的?”同事的语调阴阳怪气。
“可是白天里,也有别的人在里头活动。”文老师申辩道。
“别的人?那两三个人算不了什么。他们在里头闲聊一会儿就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