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村史诗2·天火 精彩片段:
人物素描:秤砣
真的,还在故事起始处,秤和主人就已经苍老了。
秤的主人有好几个子女,一大堆亲戚,身上却带着孤人才有的冷飕飕的萧索味道。让人觉得,除那杆孑然的秤,他就没有别的亲人与伙伴。在人们印象中,这个人从来没有年轻过。大家想想,这个人真是从来就是这样吗?所有人皱起眉头,做出打开了脑子里专管记忆的机关的样子,静默好一阵子,才有人开口说,是,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要是他是一个修行的人,就可以宣称自己已经一百,甚至是更大的岁数了。但他不需要这样的神秘感,他对每一个对他年龄感兴趣的人都说,五十六,我今年五十六岁零二十七天了。他喜欢准确的数字。其实,他也是个马马虎虎的家伙,但是,自从那杆秤来到他身边,他就喜欢准确的数字了。
秤本来是头人家的。大概有两百年的时间吧,整个机村就只有两把秤。一把大秤,一把小秤。大秤称的是粮食啦、药材啦这些大宗的东西。大秤把老百姓家里的这些大路货秤过去,小秤把头人家从远处运来的值钱的东西称出来:茶、盐、糖和一些香料,有时甚至是银子与宝石。但宝石总是难得一见的,更多的还是茶与盐。糖和香料出现的次数比茶盐少得多,又比宝石多得多了。过去,机村的日子是很缓慢的。就是远处的一个什么消息,在这个人口里沤上几天,又随另一个捎话人在什么地方盘桓一阵,真比天上缓缓飘动的云彩还要缓慢。
但一解放就不一样了。
被打倒的头人叹气说,共产党里都是些急性子的人哪!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头天晚上得到通知,剥削阶级的财产要被没收。但他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工作组就带领着翻身的积极分子把他们一家子从高大轩昂的屋子里驱赶出来了。那时候,自己家里连一点细软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不是头人不爱财,而是按照机村的老节奏,越是重大的事情越要来得缓慢。这天早上,头人还准备和家里人讨论一下怎么样能够尽量不失体面地搬出这座大房子,去住一幢下人的小房子,工作组和翻了身的下人就已经涌起来,把连早饭都没有吃完的一家子赶出去了。很多年过去,头人对此还耿耿于怀,他说:“妈的,最后一顿当老爷的饭也不让人吃好。”头人顾念的不是他的财产,而是他的面子,是他做老爷,做人上人的最后一顿饭。一座大房子里是有不少财产,但架不住给那么多户人家一分,分到每一家就没有两样了。就说头人家的两杆秤吧。大的一杆,归了生产队。曾经称金分银的小的这一杆,就到了现在这主人的手上。他主动要的这杆秤。为什么呢?他说了一句古老的谚语,这句谚语给了秤另外一个名字,叫公平。
他说,所以要这把秤,就是让它当得起公平这个称呼。
而有人引用了另一则谚语,这个谚语里把秤叫权力,说想要秤的人就是想掌握权柄。那时,他的脸上就是很沧桑的表情了——私下里,大家都在议论,说:“这家伙以前就是这种表情吗?”奇怪的是,没有人想得起他以前是种什么样的表情了。倒是他有话说,权柄,那杆大秤才是权柄。是啊,交了多少公粮,是那把大秤说了算,每人每户分到多少麦子与洋芋,也是那把大秤说了算。而他那把小秤呢?用时兴的话说,不过就是称量一些小农经济的尾巴。这家人有远客来了,从那家人借一斤油;那家人有件喜庆的事,请客,需要集中每户人家那几两配给的酒。都是从这把秤上过的。这秤过去在头人家里称过金银、宝石与鹿茸。到了他的手里,也就是这么些村民之间互相倒换救急的茶叶盐巴之类的东西了。秤有没有因此抱怨,人并不知道。但这杆秤的新主人确实没有因此抱怨过什么,他只是说:“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公平啊。”
村子里传说,他认为自己得到这杆秤也是不公平的,所以,要用加倍的公平来对待它。
在以斤以两论进出的交易中,秤的公平就体现在秤杆的平旺上。这一点,他对自己都没有太大的把握。终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把秤固定在一个地方悬挂起来,就在他家东南向的窗户跟前,每天,一个固定的时候,太阳光会透过窗户照射到屋子里。当最初的太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就把秤——更重要的是秤杆投影在墙上。他把秤杆在水平的状态上固定住,然后,把投影的位置刻在了墙上。以后,有人再要淘换东西找他过秤的时候,就一定得是晴天,一定得是最早的阳光投射进他们家窗户的那个时候。他这么孜孜以求一把秤的公平,人们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不想冒犯他。但凡一个人过于认真地对待一样事情的时候,别人都会小心一点,不要冒犯于他。但久而久之,面对这样一种仪式,前来称量东西的人也会生出非常虔敬的心情。
称东西的人总是提早到来。
他就把东西放上秤盘,然后,一起坐下来,静等着阳光透进窗户的那一个瞬间。
这个时候,有人会赔着小心说:“经常这样,真是太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