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 精彩片段:
凤求凰
从空中鸟瞰,刚落成的八栋“中华商场”大楼像放大了的八节火车站月台,沿着纵贯铁路,从昔日“台北府城”南门,随着铁道蜿蜒到北门。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商场每幢楼都盖得一个样,楼高三层,由北向南,依序高挂八德中一个字为楼号,两端漆了1至8与八德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当时大家俗称忠字号楼是“1栋”,平字号楼是“8栋”。
一九五三年韩战结束以后,老美在日本驻防的第七舰队还是时不时踅到台湾海峡溜溜弯,“保持中立”一下。因为内战一分为二的国共两党领地虽然大小悬殊,隔海对峙的形势就在国内、国际各种原因之下渐趋稳定。到了五年后的八二三,台湾得到美援守住了外岛,中共又为内部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忙得无暇他顾。金门炮战结束,两岸并没有松懈鼓动拥护者拼个你死我活,前线的炮击却悄悄改成了练兵似的“单打双不打”。一九四九年二月仓促离开南京,一年之内搬过广州、重庆、成都和台北四地,最后落脚台北的国民党,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风雨飘摇,转眼十年。当时的边陲省会成了“中华民国临时首都”,为了治理泱泱大国而设计的一府五院中枢在弹丸台北扎根;“总统府”设在日本殖民时代的台湾总督府里面,五院及其他“直隶衙门”也多半就近在周围办公。总理“国家”大事的“博爱特区”,和繁华的西门闹区比邻。再往西南几步,就是一九四九年为了收容大量涌入台北的难民,沿铁道草草搭建的棚屋区。经过“十年生聚”,这个没有铁丝网的难民营已经人口爆炸,龙蛇混杂,却位居要冲,成了首都之瘤,公家就下了决心整治,调来国军工兵,很快就把铁道旁的违章建筑拆除一空,委托随国府迁台,政商关系良好的大营造厂,盖起一整列八栋公开发售的商场大楼。
不少相信官方口号,痴等“反攻大陆”,在棚屋区“暂居”了上十年的难民,这下因为都市发展,被迫领着起名“台生”、“怀鲁”、“念湘”的儿女另外找地方栖身。虽然商场公开销售前很多都被有办法的人认购去了,一些手里有积蓄或能挪借、融资的棚屋居民不愿他迁,也有得以把握认购承租的优先权,买或租下商场的一个小单位,做起长远打算。
韩家四口就在这时候搬离住了十年的违章建筑,迁入中华商场八栋三楼一个三四坪大小的迷你“跃层”。能容六尺之躯抬头挺立的“楼下”供起居,成年人必须弯腰或爬行的上面阁楼就睡人。
户长韩国清个头不算小,胖脸上镇日笑眯眯的不大说话,任谁也看不出来几杯黄汤下肚,这个温驯得像泰迪熊一样的中年男人,可以把身材相当的老婆从三楼追打到大马路上去。韩太太叫翟古丽,曾跟人说“古丽”是她姥姥家乡话“花”的意思,所以外号“花大姐”。花大姐黑实高壮,比实际上一般高的老公看来还魁梧,一口清脆的京片子,自称“回回”,跟人生气私下骂:“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伊不利思’!”古丽告诉女儿,“伊不利思”就是经文上的“魔鬼”,是最厉害的咒骂。
国清早年踩过三轮车养家,后来开了几年出租车,不久前转工替在近郊阳明山别墅里的有钱人开私家车,只有星期天放假回家。古丽在离家几步路的巷弄里,租别人院墙打开搭个门脸,经营一家不挂招牌的五六人座小牛肉面馆。虽然没有店名,可是都知道老板“花大姐”绝对不用来路不明、非“清真”食材。酒香不怕巷子深,渐渐传出口碑,就把厨房外挪,增加座位;弄块遮雨胶布由门朝外一支,下面、蒸饺子的锅灶就出去了,再把院墙开个窗洞,支上案板,擀面的地方就有了,洗碗用的大铝盆更早就堂而皇之地搬在店门口占用了巷道。这些家私等店打烊的时候搬进屋一锁,费不多点手脚。可是简单一挪动,巴掌大地方,就挤得进双倍的客人吃面——那时候台北的人一般都瘦。
夫妻俩长得都“不咋的”,两个女儿却都如花似玉,还各有各的美,各姓各的姓。大女儿张爱芬明显是收养的,矮家里其他人一头不说,讲话轻声细语,容貌举止也比家人秀气。爱芬快二十一岁了,还在读高职,她小学入学晚,高中又因故休学过一年,复学时候降转本校夜间部,就前后耽误了两年。白天常见她坐在小板凳上,就着儿童澡盆般大的铝盆刷碗,偶尔抬头挥汗,白皙的瓜子脸上虽然眉目略为清淡,可是朱唇贝齿,丹凤眼未语含笑,不免我见犹怜,让人诧异陋巷中竟藏有这样一个蓬门碧玉。小女儿叫韩琪曼,上同校的日间部高二,等闲不到店里来;就算学校放假,她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来店找现成的吃,也只吆喝几声,顺手算算账。琪曼十七八岁,正是顾忌形象的时候,她不沾粗活,更别提像爱芬一样叉开脚蹲坐在路边洗碗。反正店里再忙她老妈也死活叫不动,拿她没辙。琪曼皮肤白里透红,五官漂亮得让看见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大叫一声好;跟姊姊邻家女的清秀不一样,琪曼大眼高鼻,美得张扬,连身材都比大三岁的姊姊发育好。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找缺点,那就是这美人有双洋妞般的大脚,而且头发不够黑。那时候华人以乌黑秀发为美,“黄毛丫头”是贬义词,没有染成亚麻色做造型的风尚。
南方人吃的烂糊面和花大姐劲道十足的北方手擀家常面不一路,本地人当时也不大吃牛肉,甚至听说“清真馆”的可能都没几个,所以小店熟客多半是北方人,渐渐更有伊斯兰教友慕名而来。健谈的客人都和热情的老板做了朋友,店里忙的时候代为端面、收钱的也有,像到了自己家一样。熟客里面有一位许先生与其他不同,许先生大名志贤,二十出头年纪,是附近一个公营事业单位的小职员,寄居台北的亲戚家,公余补习准备考大学夜校进修升等。志贤在台南出生、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欣赏花大姐的纯北方手艺,三天两头就要来小店报到,说是店里的牛肉面和小菜让他吃上了瘾,“不吃会难过”。
志贤从非节假日中午用餐高峰当义务跑堂起不把自己当外人,后来就抢着洗碗,还改口跟着爱芬叫古丽“花姨”。古丽看小伙子这么喜欢吃她家的面,手脚勤快,人上进,嘴又甜,心里高兴,人来就让他在店里随便吃,免费。志贤有空就来帮忙,他寄居的亲戚家吃饭不讲究,伙食不合志贤口味,来店等于打了牙祭。
志贤一来店里,就卷起袖子,什么都做,最喜欢蹲在巷子边上和爱芬一起洗碗,可是也一定算好时间告辞,顺路护送爱芬去上学。古丽是过来人,自觉看得出来志贤对爱芬有献殷勤的意思。不过爱芬虽然当她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毕竟是遇人不淑再嫁到国外去的朋友托在家里寄养的,一直以来的计划都是等爱芬高中毕业去美国和母亲团聚,古丽就也不敢鼓励促成这段看起来挺登对的姻缘。不过古丽年前为了顶生意和住房,擅自挪用了爱芬母亲给女儿准备的路费,眼看爱芬高职就要毕业,小店生意虽好,可是将本求利,盈余有限,亏空一时补不上,古丽就又盼望两个小孩真的要好起来。她揣己度人,私心掂量女人一旦有了想跟的人就变得又疯又蠢啥也不管不顾,别说美国,脑袋清醒之前,天国也不想去;自己就能多点时日存钱还账,把摊牌的时间往后拖一拖。
小店生意越来越好,古丽请了个杂工老秦来帮忙,主要负责擀面。哪怕强壮,古丽一个女的,天天开门来这么多人吃面,实在做不动。晚上回家灯下算账,店里收入确实不错,可是生意好,开销也跟着增加,离补上亏空差得远了。古丽无奈,只希望爱芬越晚跟她要钱买飞机票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