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探 精彩片段:
后记
这些小说我是从1997年开始写的。当时我研究的古代生活史和近代城市史几乎没有人感兴趣,刚刚着手的中国革命史又有些不合时宜,便在朋友的鼓动之下,尝试用小说娱己,娱人,结果,我错过了民众对人文历史突然暴发的热情,直至今日。但我必须得承认的是,改行写小说我一点也不后悔,相反,能以讲故事为生,我感觉很幸运。
决定写小说之初,我有很多顾虑。当时社会普遍认同的观点是,作家必须具备丰富的生活经历,而我只是一个“三门干部”,即家门、校门、机关门,不具备这些经历,特别是没有在“工农兵”中间生活的经历。那么,我能给读者提供什么样的人生经验呢?经过一段时间摸索之后,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要想成为小说家,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学习,需要从前人的生活中汲取间接人生经验,从各学科中吸收知识。这种学习虽然以读书为主,但绝不仅仅是读书这么简单。我觉得,作为小说家的学习,需要有以下几个层次。
第一,对间接人生经验的汲取。因为曾多年将自己浸泡在中国历史之中,让我发现了这样一个规律,就是中国人的生活五千年来根本就没有变,变化的仅仅是枝节而已。例如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等根本问题,例如我们对待荣耀与挫折的态度,例如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例如我们待人接物的细枝末节……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们整个生活。于是我发觉,在小说中至关重要的挫折、失败和转折点上,现代人与古代人的心态与应对方法,同样都是选择先押上最小的风险价值;在对待爱情、荣耀、“忠孝节悌礼义廉耻”上,现代人与古代人同样擅长变通,善于自圆其说;在官场、商场、职场、市场和战场上,现代人与古代人的表现几乎毫无二致。这样一来我便发现,一部《史记》中记载了多少人生经验,一部《资治通鉴》又记载了多少,更不要说《二十四史》和浩如烟海的稗官野史。我们常说要“以史为鉴”,打天下,治天下的人相信这句话,于是很多人成功或失败;官员相信这句话,于是也有很多人成功或失败……值得庆幸的是,任何人的成功与失败,都是小说家的材料,为此,我们为什么要面对这样一座取之不尽的人生经验宝库,而自叹个人经历简单无趣呢?
第二,对知识的积累。知识这个概念到今天已经被弄得模糊不清了,其实它讲的是两件事,即“知”与“识”。“知”是“智”,就是洞察力和判断力,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我们等一会再谈。在这一条当中,我想谈的是“识”,类似于古人所说的“遍识山川草木之名”的意思。小说这个艺术门类要求小说家必须得掌握并为读者提供大量真实可信的细节,而这些细节和许多情节的生发,又常常与具体的“知识”相关,所以,最大限度地掌握“知识”极为重要,否则我们可能在小说中连道菜肴也写不好,更不要说生发出妙趣了。不过,小说家这个职业虽然要求我们必须得博闻,但并不一定要强记。人的大脑毕竟容量有限,记不住许多具体的东西,但并不妨碍我们记住许多“知识”系统。在这里我可以公布一个本人吸收诸如星相、饮食、香水、水暖工技术、炸弹、毒药、服饰、土木水电、房中术等杂项“知识”的方法:一本专著(平均20元人民币,旧书摊上常有)+一壶好茶+一张舒适的躺椅+日后必有用处的学习目的+半天闲功夫=长了一门以助谈资的学问。将这本书快速翻阅之后,有个大致印象,便可将其放在书架上,等到了需要的时刻,再取下来细究端详。
第三,还是关于“识”的问题,这里谈的是“学识”。小说家难道真的像上一条中所说的,只需些浅表记忆的“识”就够了么?当然不够。
我上边所说的“识”,是细节,是生发的基础,为了容纳这些“识”,我们必须得给自己建造一个学识框架,而这个“四梁八柱”的框架,则是“学科”,是需要每个小说家根据个人的偏好和天性来选择的,需要长期浸淫其中,精而又精,专而又专的“学识”,如果没有这个框架,再多的“识”,也只能是一团混杂的废料。至于说需要哪些“梁柱”,不同的小说家有不同的需求,唯一相同的只有一条,就是对小说技术的学习。我对那些所谓的小说来源于天分,或是小说技术来源于经验积累的观点深恶痛绝,现代小说技术在一百年前便已经相当完备,在近一百年中又被打破后重建,所有这一切都有脉络,有根源,有专著,是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所以说,当代人学习小说创作是很便利的,至少在小说技术上,不必如盲人摸象般摸索,只需自觉学习前人总结出来的技术,然后在自己的创作中反复试验即可。而创造与创新,则是熟练掌握传统之后的事。
第四,关于判断力和洞察力,也就是“知”的学习。这一项能力是建立在前几项学习基础之上的,是综合能力,而非单纯的知识。同时,这项能力又与个人的经验密切相关,仅仅依靠间接人生经验是不行的。那么,作为直接人生经验单薄的小说家又该怎么办呢?我个人浅薄的经验是,我们必须得像一个精打细算的药剂师一样,既要充分利用从前人那里吸收的间接经验,又要“善用”我们有限的直接人生经验。判断力和洞察力的基础是知识和见识,知识是分析判断的基础,这些我们可以从前人的经验中借用,但最终做出的判断则必须依赖于直接的人生经验和当事者以往的判断经验,所以,我们既要大胆判断,又要小心求证,并借此积累我们判断事物的经验。人对事物的洞察力是“智慧”的源泉,它决定着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小说家的高低贵贱,而洞察力的培养,依赖的就是判断事物的经验,而判断事物的经验依赖的是“知识”、间接生活经验与直接生活经验。
为此我才得出结论,既然通过有限的直接生活经验、详实的知识和大量的间接生活经验就可以对事物做出“近乎正确”的判断,那么,我尝试写小说的时候也就不必因为直接生活经验不足而自卑了。于是,我便干上了这一行,直至今日仍然乐此不疲。
龙一
2009年春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