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城 精彩片段:
第十章 1911年——吴秀秀 冯子高
早春二月的太阳,悬在长江和汉水交汇处的天上,被一阵一阵潮润凛冽的风揩抹得毫无血色,苍白清瘦得一如三秋冷月。
从四官殿沿江左拐,进宗祥路,吴三狗子明显地闻出了北风中浓浓的腥味。
“个狗日的,怎么这样子腥?”吴三狗子抽抽鼻子,又回头瞄了乘客一眼。这乘客是个穿灰色长棉袍的先生,青缎子小帽下的一张脸,白净而清秀,他是从秀秀住处不远的巷子里上车的。
“后湖的风好腥!”瞄一眼乘客后,吴三狗子搭讪。这位先生要到宗祥路花楼街口,不远,马上就到。吴三狗对这位先生无端生出好感。
“呵,不是的呀,今年的风就是腥!”先生小声嘀咕。乘客话里的意思,吴三狗子听不明白。后湖除了淤出的田地种了庄稼和修了房子外,大部分湖荡水凼,芦苇成林,野草铺甸,自生自灭,自有一股水腥草腐味。往年,有城墙挡着,城内与铁路外的棚户和湖区一带,形同两个世界。城墙一拆,后城马路一修,加之刘宗祥的填土公司近十年的经营,城内已与铁路边的面貌大致相近,也是市廛喧哗的格局了。只是城墙一拆,后湖潮湿的挟裹着水腥气的北风,敞敞扬扬地往城内涌,总在向沿江的人们提醒一个事实:我们都是汉口的!
吴三狗子觉得今天的风尤其腥。这不仅是水腥气,也不光是鱼腥气,有点像屠宰场冲洗血污后,干干净净的场地上挥发出来的那种味道。他又抽了抽鼻子,这次,他抽得很响,“咝咝咝咝咝”,有些夸张。
也难怪,吴三狗子今天心情不错。
他去看望秀秀。几年来,对这个侄女儿,吴三狗子逐渐有了敬而远之的感觉。聪明,能干,有决断,少顾忌。“硬像个男人!可惜,脱胎到人间来的时侯,太跑快了。”刚涌上这种想法,吴三狗子又觉得不该。这不是亲叔叔应该有的想法。吴三狗子觉得侄女离他越来越远了,当年棚户的家庭氛围,叔侄间的亲近可能太短,现在,似乎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秀秀到刘园管事,吴三狗子一次也没有进过刘园,秀秀搬到四官殿,他倒来过几次。他对秀秀不明不白地怀伢生伢持沉默态度。他无法接受他做了堂外祖父这个事实,但又似乎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反对什么呢?有支持才有反对。人世间,任何行为都昭示着一种权利和义务。有过支持的义务才有反对的权利。三狗子明白他的位置。对几年前的秀秀,他是她多年不见的叔叔,对现在的秀秀,他是一个富有的侄女的叔叔。吴三狗子成天拉着富人跑,他觉得他就是一匹马。现在还年轻,是一匹马,再过几年,就是一头牛。他没有对命运的伤感。他觉得做马可以,做牛也行,就是不能做狗,虽然他的名字叫三狗子。做牛做马的吴三狗子总把与他拉的人清清白白地划开。“不是一个槽里吃食的牲口,何必非要往一起凑不可呢!”他不到刘园去,他不到秀秀那里走动。尽管照理他应该到刘园感谢刘宗祥,他应该以长辈的身分经常去看看侄女。秀秀搬到四官殿之后,吴三狗子觉得毕竟是侄女的家了,不是刘园,所以,他还能够心安地踏进门。今天又不一样了。今天是吴三狗子的伢满周岁,他是特地来请秀秀回去吃酒贺周岁的。
吴三狗子在黄包车夫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重义气肯为人帮忙是有口碑的。拉这么多年的车,汗水洒八瓣的几个钱,不是三朋四友“打平伙”一起吃了喝了,就是三个两个地周济了为难的车夫弟兄穷哥们。前年,三十大几的光棍汉子才娶了个媳妇成了个家。
说起吴三狗子娶媳妇,棚户的黄包车夫们关心了好多年。吴三狗子同他的师妹好。当年,吴三狗子只身下汉口谋生,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只有一身气死牛的力气。棚户车夫祁老六留下了他,让他在棚屋栖身,帮他租车,带他穿街走巷满汉口跑。吴三狗子感恩戴德拜了祁老六做师傅。尽管拉黄包车不需要拜师傅。师傅老了,师傅得了咳血的毛病跑不动了。这些年里,吴三狗子像服侍老父亲一样服侍祁老六,直到前年把师傅的丧事办得圆满了,才在众人的撺掇下同师妹祁小莲拜堂结成夫妇。
客人在花楼街口叫停,客客气气地付了钱,往洋街对面的一栋小楼进去了。吴三狗子目送客人进楼,转身又朝四官殿码头去。他想还等几笔生意,从武昌过江来的人,常常有要坐车的。等了好久,见没有生意,就又朝后城马路方向走。
一蓬水汽像被憋得久了,袅袅娜娜地从这家包子铺门口往外窜,带出牛肉汤和酱肉包子的香味。
“噢,带几个包子回去,喝点酒,吃点菜,免得弄饭。今天给伢做周岁,伢的大姐也是稀客,就买点好的吃!”想到秀秀答应回棚户来团圆贺周岁,吴三狗子放下车把到包子铺去买包子。
红鼻子杜拉昨夜输得很惨,到现在仍然神情沮丧。他摸摸口袋,下午的酒钱还没有着落。他甩甩手上的棒子,浑身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