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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白帆_

从维熙
当代小说
总共11章(已完结

远去的白帆 精彩片段:

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你很喜欢巴西作家亚马多的长篇三部曲之一《饥饿的道路》。其中有一个情节你还记得吗?这位当时二十岁出头的作家,描写一个因饥饿而躺倒在巴西荒漠中的行者,被成群鹰鹫食的画面。记得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心灵为之颤栗;接着一个"?",马上涌入脑海:生活难道真的这么严酷吗?是不是作家故作惊人之笔?

细想起来,所以产生这个"?",也并不奇怪,因为我们少年、青年时代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煦阳光下生活的。天,是那么的蓝;水,是那么的清;就连雨后的七色长虹,我都在一首诗里比喻它为"迎接胜利的凯旋之门"--我们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上。

究竟是哪一阵强台风,刮来了乌云,这是历史学家们研究的课题;反正你和我像两片离开大树的树叶,被时代的风暴吹着,卷着……你被放逐到生养你的故乡;我,被历史的旋风,吹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虽然,在我们这支劳改队,没有看见过亚马多小说中鹰鹫吃饥饿行者的严峻画面,但我饱尝了饥饿的苦果,看见天灾荒祸投在社会最底层的斑斑阴影,而我对你要讲的故事,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是一九六○年春节,我年迈的母亲,迎着凛冽的北风,又给我送延续生命的食品来了。她是卖掉《辞源》、《辞海》和全套的精装《鲁迅全集》,登上火车,又步行五十华里,专程来送节日"礼物"的。

什么"礼物"?

只不过两斤核桃酥和一斤白糖。

尽管少得可怜,这些东西已经是来之不易了。饥饿的年代,六毛八分钱一斤的桃酥,涨到了五块五毛钱一斤;母亲每次看望我来,都是把世界文学大师的作品- -雨果、梅里美、屠格涅夫、普希金、莱蒙托夫、曹雪芹、肖洛霍夫的书,送进旧书店,换来这点高价的"进口货"。因此,每当我用牙齿一点一点咀嚼这些食品时,都是甜在舌尖,苦在心头。朋友,一个爱文学如生命的青年人,吃着前辈大师们的精神血汗,请问,还有比这更加痛苦的事情吗?那简直好像一口一口啃着母亲躯体上的肉,你说是吗?

精神上的痛苦,如果能够解除饥饿,延续生命,那倒也好;但是它抑制不了饥饿,还是要靠物质解决肚饥。在这方面,我的一个"同类",原B大学西语系助教黄鼎,有过一句名言:"一切动物脂肪,都能化成人的脂肪。"这个瘦高的、长着一双螳螂腿的知识分子,真如螳螂捕食昆虫那样,在夜晚的灯光下,伸手抓起向着灯光聚集的蝼蛄,往嘴里填着,那股香甜劲儿,像是吃着手抓羊肉、渤海大虾;他把省下来的白薯面窝窝头,给带进劳改队、年仅五六岁的儿子小黄毛吃。睡在我身旁的小青年张铁矛--绰号"铁猫"的"贼星",在砍草时发现了一条蛇,简直是如获至宝。他剥去它的花纹外皮,又用镰刀割去五脏,拢了一堆乱草,烤蛇肉吃。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像吃着腊肠一样惬意,至于他吃的是草蛇、菜蛇,还是有毒的蛇,那是无暇思考的。饥饿向人们挑战--这,就是人灾荒祸,在我们这支劳改队里的一幅真实的画面……

每逢假日接见,那间接见小房的周围,总是聚拢一群围观者。他们不是看人,而是盯着那些食品口袋,好像看看这些五颜六色的纸包、塑料袋,就能得到某些心理满足似的。春节期间,家属来探亲的人多,当然,围观的人,也按倍数增长。他们隔着玻璃窗户和门板空隙,向里望着。我们"罗锅"队长已经几次申斥这些无聊的罪犯,他们就像苍蝇恋食臭肉一样,轰走了,又忽地一下子飞了回来。

这有什么办法呢?饥饿!

我们"罗锅"队长是个严肃过人的干部。他从来不扭头看人,而是用眼球的转动斜睨着你,不管你是罪犯,还是家属。这种目光,是他的职业形成的一种本能,因为列队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不能列入公民队伍的劳教分子;久而久之,鸡群之鹤的那种骄矜样儿,就自觉不自觉地渗入血液,钻进骨髓。在接见室,他常常盯着手腕上那块国产的天津五一牌手表,对每个不同时间走进接见室的家属,他都记得准确无误,因而任何家属,都无法多延续一点接见时间--不管你来自南海之滨,还是北国边陲。最使我佩服的是,他那两只短粗的手掌,就是一杆标准秤,双手一掂,就能准确地量出食品的重量。他严格地执行只许收留两斤食品的规定,用手称量出超重的食品,一律退还家属。在这一点上,"罗锅"队长铁面无私,堪称一绝。

朋友!在"罗锅"队长手秤的检查下,两斤桃酥交给了我,那斤白糖属于超重之物,必须交我母亲带回。我心情非常沉重,母亲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接见时间一到,她迈着忧郁的步子走出房门。

谁也没有料到,门口蹲着一个装作晒太阳的饿汉,我母亲刚出门坎,他一跃而起,一把夺下她手绢包着的白糖,不走大门,而是跳下结了冰的壕沟,向劳改队的宿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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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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