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帆 精彩片段:
二
一个鄙俗的小人物,值得你写吗?
朋友!我要回答你:"值得。"
张铁矛才十七岁,"铁猫"这个绰号,是来劳改队之后,那些真正的贼给他起的。
他有着一张安静的脸,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牙尖,再搭配上细眉细眼和挺秀气的鼻子,乍一看,腼腆得如同一个姑娘。可是就是这个小家伙,来劳改队之前,已经演出过一出近似于荒诞的戏剧。
他落生在S市一个以木雕为业的家庭里,他爸爸是个能在杏核上雕出琼楼凤阁的名艺人。当"铁猫"十二岁那年,他的亲娘害肠癌去世,爸爸娶了个泼妇一样的后娘,从此"铁猫"的苦难命运开始了。首先停止他上学,继而叫"铁猫"当小当差;到了一九六○年饥荒笼罩了这座中等城市的时候,粮食短缺导致了家庭矛盾的升级。后娘拿着一根擀面棍,先是敲打面板咒他是"造粪机器",后来干脆举起擀面棍指桑骂槐地撵他出家了:"你看见面袋空了没有?鼻子眼能出气儿的都给我滚,自个去找出路!""铁猫"爸爸怕这个后老婆,就如老鼠怕雌猫,在关键时刻,放不出一个响屁。"铁猫"一气之下,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这只乳毛还没有褪净的小家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茫茫苍穹,自己开始找食吃去了。
如果他果真是一只鸟儿,那倒也好;偏偏他不是鸟儿,而是一个有大脑有四肢的活人。那年月,食品是那么奇缺,"铁猫"在城市里转了整整一天,还没有一口热饭进肚。
黄昏时分,他的肚皮已经挨近脊梁骨了,在肠胃一片咕噜咕噜鸣叫声中,他溜进R市百货大楼的厕所,等商店下班锁门之后,钻进了卖糕点的柜台。当他填满了肚子之后,又从百货柜台上偷来一个帆布旅行包,装了一提包糕点,龟缩在僻静的柜台一角,坐等黎明。
当时正是盛夏八月,昼长夜短。当"铁猫"还靠在柜台上打盹的时候,商店的大门打开了。上班的售货员马上发现了他,"铁猫"像只狸猫一样跳起来,向门口狂奔。这时,潮水般的人流涌进刚刚开门的商店,"铁猫"以乱裹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等售货员追到门口,"铁猫"早就消失了踪影……
本来,"铁猫"已经成了网外的游鱼。偏偏这天气候酷热,炎阳似火。"铁猫"塞了一肚子油脂食品,感到口干舌燥,好容易在一个僻静的小巷,找到一个自来水管的龙头,他急不可耐地把嘴伸进龙头之下,咕咚咕咚喝起凉水来。朋友!你久在农村,一定知道这样一个生活常识:如果溜了缰绳的牛、马、驴、骡,到摊晒粮食的场院,吃了过多的高粱和大豆,再喝上过量的冷水,很容易引起肠胃破裂。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肠胃则更加娇嫩,这是十七岁的"铁猫"所不理解的。因此,他的嘴唇刚刚离开自来水龙头,肚子就如同拧辘轳一样地绞痛起来,他捂着小腹在地上打滚。
朋友,当"铁猫"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榻上,病榻旁边看望他的人,不是他的什么亲人,而是民警。"铁猫"正愁没有一个窝栖身,顺水推舟地编造了他是个惯窃的神话,于是,他就被押到劳改队与我为伍来了。
这个孩子有个非常独特的爱好,他喜欢用一把小刀在木头上雕刻花、鸟、鱼、虫一类的玩艺儿。每当假日或地头休息的时候,饥饿的人们喜欢挤到墙根或者避风的角落,开始千篇一律的"精神会餐"。"铁猫"总是一个人躲到远处,用小刀子刻着他的艺术作品。当他知道我曾经是个青年作家时,便借出工劳动之际,挖来一块青灰色的黏泥,用他那两只纤巧的手,捏了一个鲁迅的人头像送给我。这个泥塑,把鲁迅先生横眉冷对的神色,表现得惟妙惟肖,简直和画像上的鲁迅没有一点差别。为了答谢这种友谊,我送给他一本《安徒生童话》。我们的友谊--一个"右派"和一个"贼"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由于这次节日的接见,我和"铁猫"之间的友谊,受到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你还记得我前边写的那场"冰球比赛"吧!按我的理解,"铁猫"那天所以不顾脸面,在壕沟的浮冰上去抢那包白糖,完全是为了我。照友谊的程序,"铁猫"应该把他抢到手的白糖,首先交给我--然后,我们一起把它吃掉,这才是道义和友谊的逻辑。不然,"罗锅"队长也会追寻这斤超限的白糖的。但是,"铁猫"这几天不但只字不提这件事,反而总是回避着我的目光,好像有无穷的心事萦绕于怀。往常,临睡之前,他常常要我讲些文学名著中的故事给他听,比如: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郭沫若的《孔雀胆》、孙犁的《荷花淀》……这两天,他一躺倒在土炕上,就把脊梁甩给了我。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谜"。特别使我惊讶的发现是:有一天,我都睡醒一觉了,当我起炕解手回来时,看见"铁猫"两眼直呆呆地望着房顶--房顶的犄角上,爬着一只正在吐丝结网的蜘蛛。
"铁猫--"
他马上闭合了眼帘,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