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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_第五部 寓意罪孽.1

阎连科
当代小说
总共14章(已完结

最后一名女知青 精彩片段:

第五部 寓意罪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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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已经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二○○五年。这一年娅梅五十整岁,天元五十二岁。二○○五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者居上的上海浦东,山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二十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原腹地,洛阳在此已居佼佼之首,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市外人口输入,使这一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二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猫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新房里碧绿之色,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绝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地一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怎样,床头立了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中国经济大潮的第二次风起云涌,导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铮铮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繁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的。

细打细算,离婚已经达十五年之久。十五年,一个生活在繁华的省会,一个生活在偏僻的乡土社会,这么多的年年岁岁,人生的事该发生多少变故,怕是连往日以为终生不变的东西,比如相爱过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后的年把,彼此相互关心的书信,还通过漫漫邮途,鸿雁似的来往着。继尔信就逐渐少了,内容和文字也渐次空洞短缺。后来就终于断了,应验了一个诗人的两句短诗:一旦分手,即属遥远。究竟从哪儿断了书信,谁先断的,什么缘故,如今他再也回忆不起。只记得没有了她的书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过了多少年的旧书,并不怎么伤感,反而觉得,接不到来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后来,无意间在一日午时,接到邮差半月一次送来的一打报纸时,读到一篇题为《真正女强人》的长篇通讯,方知她离异回到省城,从一个馄饨小摊起家,发成了著名的亚细亚大街的女老板,便对接不到她的来信更加释然。既然她已成为一个凤毛鳞角的商人,也就更加没有必要书信来往了。俗语民谚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时候,张老师对这话的体味,实在是满怀了激情的深刻,孰料两个月之前,她忽然寄来一封快件,问他日子可好,她想回来看看,走走,歇歇,给母亲和儿子的坟上添一把黄土。他回信说,难得你还记着张家营子。还写了一些礼仪上的客套,如欢迎之类,谁知她接到信后,竟果真来了。于是,他把准备动身的行李收拾到一边,陪了她五天伤感的走东串西。原以为她旧地重游,不过三朝两日罢了,可至今已经五天,她还没有说哪天回去。这使张老师十分惶惑起来,和洛阳那边的户主说定,三日前要赶到那儿,为人家的儿子开课,尽人家的家庭教师之职。至今,娅梅却没有要走的迹象。而且她是知道,他是必须按时赶去才是。

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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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五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拖拉机地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天元到洛阳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场,以为它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五年前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瘤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是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声,该悠然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往时同日而语。

当年极其贫穷的刘家洞,曾经有不少靠卖女儿养家糊口的住户。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政府把改革和开放四个有民族决定意义的汉字宣传得何等深入人心,可刘家洞人逃荒要饭却是相当平常。然到了八十年代末,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九○年,忽然从洛阳修来的一条公路自天而降。凭借着这条公路对交通的首先改变,刘家涧便开始经起商来,村名由涧字改为街字,继而根据政府对管辖区域的调整,街字也变为镇字。到了前年,也就是二○○三年,由于本地区特大钼矿的发现,和陆浑水库旅游区的进一步开发,行政区域的再次调整,刘镇终于被政府规划为一个新的县份。县城扎在刘镇,县名就叫刘县,城名便叫刘城了。而刘城也是不负众望,发展之神速,颇含当年国家开发深圳、珠海特区的味道。转眼之间,不仅高楼大厦鳞次起来,就连三星级宾馆,也应着旅游业的需要,于去年夏天,耸立在了三面环山,一面迎水的刘城东郊。据说这座钼矿,全部投资,都由经济可与美国和西欧抗衡的日本承担。又据说刘城将有一华侨巨富,投资一个价值五亿美元的牡丹大酒楼、牡丹跑马场、牡丹大赌场。是否会有牡丹妓院出现,据说也在提议、否定,否定、提议的反复之中。当然,这些传闻是否属实,还亦未可知。但刘城如亚细亚大街一样的崛起,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道从洛阳伸来的双轨铁路,要穿城而过,且眼下的大批民工,都已开始放炮挖山,开凿隧道,却也是铁的事实。相反的,数十年前,张家营人买东卖西,下乡上山的省会知青,要聚餐一次的简单酒宴,也必须跑几十里的老镇子,却是不得已地冷落、沦落。除了本镇和邻村人去买些油盐酱醋,赶集是再也没人往老镇上去了。同等的距离;谁不愿往相反方向的刘城去呢?加之去往刘城,固定有一日几趟的柴油拖拉机和简易汽车,来往接送着山梁上的人们。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作品简介:

这是一部极其写实又极端假设的长篇小说。青春年少,娴淑雅静的女知青娅梅60年代因为命运离开都市;70年代,为了爱情而留在乡村,80 年代,不知道为了什么,她返回都市,开始了自己的寻找和苦斗;90年代,当诸如情爱、金钱、荣誉等等,在她似乎都已获得之后,才发现自己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至21世纪,韶华逝,容颜已改,再返当年的田园乡村定居时,却是夫非夫、子非子、情感非情感、乡村非乡村、人世非人世……

作者:阎连科

标签:女知青情感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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