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者 精彩片段:
十五
对伦纳德和玛丽亚来说,他们现在不妨用流行的美国歌曲来区分星期和月份。在一九五六年的一月和二月里,他们喜欢的是杰·豪金斯唱的《对你施个魔法》和《百果糖》。小理查德唱的那首轻松而欢乐的歌曲使他们开始随着爵士音乐跳起舞来。然后他们爱上了《长而高的莎莉》。他们对舞蹈的动作很熟悉,那些年轻的美国士兵和他们的女朋友早就在蕾西舞厅里照那样子跳了起来。以前伦纳德和玛丽亚一直对此不以为然。那些跳摇滚舞的人占的空间太大,常常撞在别的跳舞的人的背上。玛丽亚说,她太老了,这类东西对她不合适。伦纳德则认为这玩意太招摇和太孩子气,真是典型的美国派头。所以他们坚持着跳快步和华尔兹。可是小理查的歌曲却让你非得跳摇滚乐的舞步不可。他们一旦对此迁就,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把伦纳德的那台收音机放大了音量,试跳那些步子——穿插,交叉,转身等等——当然,他们总是事先吃准了楼下的布莱克夫妇俩不在家,他们才开始练。
一面蹁跹起舞,一面猜度对方的心事——猜到你那舞伴的舞步和动作,这可是一种令人兴奋的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你们经常会相互碰撞。然后,你们的舞步里就会萌发一种模式,可是它绝非来自任何人的有意识的安排。它不是由于舞者在翩翩起舞之中所跨的舞步或者所作的动作所致,而是你们俩的禀性使然。在伦纳德和玛丽亚两个之间似乎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伦纳德在跳舞时应该起主导的作用,而玛丽亚则以她自己的动作来指点,他应如何引导为好。
他们很快就跳得非常熟练,可以到舞池里去一试身手了。可是无论在蕾西还是在别的舞厅里,他们都已经听不到那支名叫《长而高的莎莉》的曲子。乐队在演奏的是《有这兴致》和《乘上A列车》。可是到了这时候,你只要掌握了舞蹈动作的要领就足以对付着跳随便哪一支这类乐曲了。除了在舞蹈中体会到的兴奋以外,伦纳德还另外享受到别的一种乐趣,那就是他现在跳的舞,是他的父母亲和朋友们所不跳也不会跳的舞,他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们所憎恨的音乐,而他生活在里面感到如此逍遥自在的这个城市,是他们永远不会来到的城市。他是自由的。
到了四月里,流行起一支谁都被它迷得如痴如狂的歌曲,而这也正好标志着伦纳德的柏林生涯的结束的开端。它对摇滚着跳舞根本没有用处,它只表现出寂寞和难以排遣的绝望。它的节奏始终那么隐晦,它的消沉滑稽地受到夸大。他从头到底都喜爱它——苍凉的低音像是在人行道上的漫步,嘈杂刺耳的吉他,酒吧间里的一台钢琴弹奏出来的稀疏的叮咚之声。可是最令他为之低回悱恻的,却是它在结束处唱出来的那个粗犷而富于男子汉气概的劝告,“如果你的爱人离开了你,你想要对人去诉说,你就沿着那寂寞大道去走一遭。……”美军电台有一段时间在每一个小时里播放这支《伤心旅馆》。这首歌里含蕴着的那股自怜自悯的韵味,其实让人听了会为之心花怒放。可是它在伦纳德的耳朵里听起来,却不知怎么的,使他觉得自己俗缘未了,悲哀凄切,觉得自己似乎比以前更加长大了一些。
这支歌曲就构成了伦纳德和玛丽亚筹备着将在梧桐林荫道的寓所里举行的订婚聚会时感受到的那种情调。伦纳德在纳菲百货店里购买酒、饮料和花生的时候,他心里在演奏这支歌曲。在这间百货店的礼物部里,他遇到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在懒洋洋地弯着腰观看一个展示手表的柜台。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那个人就是洛夫廷——他到柏林后的第一天把葛拉斯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的那个上尉。洛夫廷也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来了。当他认出来以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而且对伦纳德比以前友善得多了。他开门见山,就对伦纳德讲起他的心事来,说他终于找到了一块开阔的场地,劝说了一个平民建筑承包商去把它清理和平整好了,而且,通过市长办公室里一个什么人的关系,在那块地里下了草种,准备把它改造成为一个板球场来使用。“那草可长得快咧!我布置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的卫队看住它,不许小孩踩踏那草坪。你一定得来看看。”伦纳德心想,他一定很寂寞。还没有等他仔细想想,就对洛夫廷说了他即将和一个德国姑娘订婚的事情,并且还邀请他去参加订婚宴会。他们俩的客人毕竟不多。
请帖上写的是“酒会:下午六—八点”。宴会即将开始前的那天傍晚,伦纳德在半哼半唱着《伤心旅馆》,他一面在把一袋厨房里的垃圾拿到楼下去倒在后面的垃圾箱里。那天电梯坏了。他回到上面去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布莱克先生。自从去年在伦纳德那一层楼的楼梯间里发生了那桩事情以来,他们彼此间还没有说过话。这么些时光过去,它也让人淡忘了。当伦纳德点头招呼的时候,布莱克先生微笑着说了声“你好”。于是伦纳德又不假思索——而且他正感到踌躇满志——脱口说道,“您和您的夫人能不能在今天晚上赏光到敝舍来喝一杯?六点以后都行。”
布莱克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寻找他的钥匙。他把它取出来后,对它望了一会。然后他说道,“很荣幸。谢谢你。”
伦纳德和玛丽亚等着他们的第一个客人到来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伤心旅馆》。茶碟里装着花生仁,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瓶瓶啤酒和葡萄酒、柠檬汽水、皮姆斯、滋补饮料和一升杜松子酒。这些都是免税买来的商品。他们替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只烟灰缸。伦纳德本来还想准备一些用牙签插好了的菠萝块和切达干酪块,可是玛丽亚听了这种荒唐的搭配方式就笑得说不行,于是他的这个建议就只好作罢。他们手儿相握,一起欣赏他们准备好的佳肴美酒——真切地感觉得到,他们的爱情从此开始了它那公开的历程。玛丽亚穿上了一件多层次的白色礼服——她一走动,它就会瑟瑟、簌簌地响——还有淡蓝色的舞鞋。伦纳德则穿上了他的那身最好的西装,而且,这是他画龙点睛的大手笔——戴上了一条白颜色的领带。
“……他在那寂寞大道上徘徊良久……”这时门铃响了,伦纳德去应门,是美军电台“美国之声”来的罗瑟尔。伦纳德的收音机正在收听这个电台播放的节目,因此他觉得自己有点傻呵呵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罗瑟尔似乎没有注意,他握住了玛丽亚的手,而且把它握了很久,一直不肯放。可是这时玛丽亚单位里的两个朋友简妮和夏洛特突然也到场了——她们格格地笑着,把她们手里的礼物向前递将过去。罗瑟尔只好后退一步,让那两个德国姑娘用拥抱和满口德国土话的一声声惊叹和赞赏簇拥着未来的新娘到沙发上去安营扎寨。伦纳德用杜松子酒和滋补剂为罗瑟尔调制了一杯饮料,为那两个姑娘配了杯皮姆斯和柠檬汽水。
罗瑟尔问,“她就是从气压管道里给你送去那封信函的那个姑娘?”
“是的。”
“她倒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你愿意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吗?”
葛拉斯到了,紧接在他后面来的是洛夫廷。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沙发那儿爆发出来的一阵阵女人的笑声所吸引,所以伦纳德调好了饮料以后就把那个播音员和那个上尉领到房间的另外一头去了。介绍过后,罗瑟尔就对简妮开始了他那微风荡漾般的调情,说什么他相信他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还说她长着一张最甜蜜的脸蛋。洛夫廷的风格和伦纳德比较相似。他开始和夏洛特展开了一场艰苦的闲聊。当他说,“这真让人着迷。那么你在早晨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准备妥当,可以到施潘道去了呢?”她和她的朋友们听了都笑得什么似的。
葛拉斯曾经答应发表一篇演说。伦纳德见他不嫌麻烦,还事先把他的讲稿在打字机上打在几张卡片上,不禁为他的这番诚意所感动。他把一只开瓶塞的起子在杜松子酒罐上敲得叮当响,让大家静下来听他说话。葛拉斯先用妙趣横生的话语讲述了那天夜里伦纳德的耳朵背后如何插了一枝玫瑰花,以及那封信函又如何在气压管道里从天而降。他说,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独身生活也会以这般富于戏剧性的形式,而且也有一个在每一个方面都像玛丽亚这样美丽动人、奇妙无比的姑娘来使它宣告结束。罗瑟尔叫道,“好!说得好!”玛丽亚则嘘了他,要他别这么大叫大嚷。